声呐屏上的波形图持续了五秒,随即归于平静。罗令的手指还停在屏幕上,指尖压着那道刚刚消失的曲线。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缓缓将残玉贴回胸口,布料下那半块青玉仍在微微发烫。
赵晓曼站在主控台旁,盯着气象雷达。原本平稳的绿色回波正被一团猩红吞噬,风暴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航线。她调出三小时前的数据对比,风速已从每秒十二米跃升至二十八米,气压断崖式下跌。
“不是普通台风。”她说,“路径太直,加速太急。”
罗令点头。他记得梦里那幅画面——龙脊入海处,海面翻涌如沸,先民跪拜于船头,有人击鼓,有人吟唱,而岸边的村落灯火不灭,排列成鱼鳞状的光带。
他翻开族谱附录,找到那页泛黄的《归舟九忌》。第七条写着:“龙脉动而风雷起,舟行忌散,宜列鳞阵以破浪。”
王二狗冲进船舱,头发湿透,手里攥着对讲机:“老陈头刚用旗语报信,后头那股浪头至少十米高!咱们的通讯全断了,GpS也飘了。”
“不是飘。”罗令指着罗盘,“是磁场乱了。地脉波动影响了铁磁设备。”
赵晓曼看着窗外翻黑的海面:“现在怎么办?绕行来不及了。”
“不绕。”罗令合上族谱,“我们摆阵。”
他走到通讯器前,启动铜铃信号系统。这是他根据古法声波原理改良的装置,每艘船都挂着一组特制青铜铃,通过敲击频率传递方位与指令。第一声短震代表“集结”,第二声长鸣是“列队”。
铃声响起,清越穿透风雨。
三十艘渔船原本分散在五海里范围内,此刻纷纷调转船头。王二狗跳上快艇,沿着预定路线疾驰,一边喊话一边用手势引导:“错开半身位!前船尾对后船首!像鱼鳞那样叠起来!”
有船主扯着嗓子吼:“这玩意儿真能挡浪?别到最后咱们自己撞成一堆!”
“你爹没教过你?”王二狗回头大骂,“当年你爷出海遇风,就是靠这法子活下来的!现在不信祖宗,你想靠卫星?卫星早歇了!”
浪头已经能看见了。远处海面隆起一道黑墙,翻卷着白沫,像一头巨兽的脊背压过来。
第一艘船就位,第二艘紧贴其侧前方,第三艘再往前半身,如此递推,三十艘船最终组成一道弧形链,首尾错落,层层叠压,如同一片巨大鱼鳞横卧海面。
巨浪扑来。
撞击的瞬间,整支船队剧烈震颤。前排船只被抬上浪峰,后排立刻承压,船体吱呀作响。但因为错位连接,冲击力被逐层分解,没有一艘船被直接掀翻。
“稳住了!”有人喊。
可还没松口气,第二波浪头又起,更高,更急。
赵晓曼忽然注意到主船铜钟在晃。不是被风吹的,是自己在震,频率和浪打在船体上的节奏一致。她摘下腕上玉镯,贴在钟壁上,震动更明显了。
她翻出《海防录》残卷,一页页扫过。终于在夹层里找到一段记载:“古越人渡海,遇风涛则集众唱《安澜歌》,声合钟铃,波自平。”
她抬头看向罗令:“钟能传声,铃能共振。如果我们能用声音打乱浪的频率呢?”
罗令明白过来:“让海浪自己抵消自己。”
“但得有人会唱。”赵晓曼说,“这首歌……只有古越语版本。”
她闭上眼,默念起那段音节。那是她外婆临终前教她的,说是“镇海的调子”,她一直当是老人的呓语。
广播接通,她的声音透过全船系统传出去。
第一个音节出口时,铜钟嗡地一响。紧接着,所有悬挂的青铜铃同时轻颤。
她继续唱。每一个音都精准落在钟铃的基频上,声波顺着金属传导,穿透甲板,沉入海水。
海面开始变化。
第三波巨浪冲至三百米外,势头突然一滞。浪头卷曲、塌陷,像是撞上了无形屏障。随后的几道浪也相继失序,高度骤降,节奏紊乱。
三十艘船组成的鱼鳞阵依旧挺立,虽在颠簸,却不再岌岌可危。
王二狗趴在船舷边,亲眼看着一道本该扑上甲板的浪头在半空散开,化作雨雾落下。他回头看向广播室,声音有点发抖:“她……真把海唱停了?”
罗令没回答。他站在主船船头,望着前方仍未平静的洋面。风还在刮,云层厚重,但最危险的那几波已经被拦了下来。
“不是她唱停的。”他说。
赵晓曼走过来,发梢滴水,玉镯还贴在钟壁上,微微发烫。
“是什么?”
“是我们还记得。”罗令看着她,“记得怎么摆阵,记得这首歌,记得哪艘船该往左半舵,哪艘该压低桅杆。风没停,浪也没消失,但我们知道它来了,也知道怎么接住它。”
远处,又一道大浪推来。这次,船队没有慌乱。前排船只主动调整角度,后排同步微调,鱼鳞阵如活物般自行适应着海流的变化。
铃声再次响起,是王二狗在用节奏指挥队形。短两长一,代表“右翼收紧”;三短震,是“中段压稳”。
赵晓曼重新拿起广播器,继续吟唱。她的声音不再紧张,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节奏,与钟铃共振,与海浪对话。
海面掀起的浪峰在接近阵列时不断变形、削弱。有的甚至在中途自行分裂,变成两股较小的波流向两侧滑去。
一艘渔船的桅杆被风刮断,立刻有两艘邻船靠拢,用缆绳固定,拖入阵中。没人下令,这是他们从小看老渔民演练的应急法子。
罗令摸了摸胸口的残玉。它不再发烫,但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震动,像是回应着海底那条脉的搏动。
他忽然想起梦里从未看清的那些人脸。现在他明白了,那不是先民在祈求神明,而是人与海之间的一种约定——你给我生路,我守你秩序。
赵晓曼唱完一段,停下喘息。她看向罗令:“你说,他们当年是不是也这样回来的?”
“哪一次?”
“每一次。”她说,“带着船货,穿过风暴,回到村子。然后修屋顶,补渔网,教孩子写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们发生了。”罗令说,“但他们不说。”
王二狗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块湿透的记录板:“我把刚才的铃声频率记下来了!三短两长是‘稳住’,一长两短是‘右避’!以后咱们就用这个!”
“不。”罗令摇头,“不用记。下次你自然会敲对的节奏。就像你小时候听你爹敲的那样。”
王二狗愣了一下,笑了:“也是。这东西,刻在骨头里。”
风势渐弱,乌云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一点天光。船队仍在前行,鱼鳞阵未散。每艘船上的铜铃轻轻晃动,余音断续,却始终相连。
赵晓曼再次举起广播器,准备接续下一段《安澜歌》。她的手指抚过玉镯边缘,感受到一丝温润的震动。
罗令望着前方海面,忽然开口:“刚才那波浪,最高点偏左三度。”
“我知道。”赵晓曼轻声说,“下一波会更偏。”
他们都没再说话。
铃声响起,清越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