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笑着点头:“是是是,许师说得对。”】
【“可如果其他人并不知晓‘先发现先得’这条规矩呢?”】
【“若他们也不知强占会遭军队镇压,从而纷纷效仿,又该如何?”】
【许子随即提出解决办法:“那就将这些规矩写成明文法条,并公告百姓,让他们明白一旦违反,将面临何等后果。”】
【扶苏点头称是,又提出新的问题。】
【而许子则有问必答,对答如流。】
【在这来来回回的问答中,原来设想的农家盛世天下,竟也逐渐生出了许多新的制度。】
【起初,天下皆为百姓,别无他类。】
【但随着种种问题浮现,慢慢出现了军队、法令、专职裁判的贤者等等。】
【到最后,许子也被问得有些烦了:“你怎么有这么多问题?”】
【扶苏却依旧含笑答道:“最后一个问题,方才所言,若真的实现了农家的盛世天下,与如今这现实的天下,又有什么区别?”】
【“这两者,本质真的不同吗?”】
【听此一问,许子顿时愣住了。】
【农家所设想的理想之世,与当今天下相较,究竟有何异同?】
【许子沉思良久,面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笑意。】
【若论细微之处,或许确实有些许不同。】
【但大体而言,今日之天下所拥有的东西,如律令、军伍、百工之业,农家理想中的盛世也多半不缺。】
【否则,若所有人皆为黔首,自耕自食,又如何应对种种事务?】
【既然今日所存之制度,农家所设之世亦皆具备,】
【那这两者之间,又怎能说存在根本之别?】
【比如今日,各国之君、王公贵族执掌治理之责,而黔首百姓则供其衣食。】
【而农家之世,虽不再有王公贵族,却仍需选出贤者来主持政事,黔首百姓同样供其衣食。】
【若依农家之理而观之,则无论是君王贵族,还是所谓的贤者,皆属农家平日所斥之“不劳而获”之列。】
【只是后者之名,听起来更为顺耳罢了。】
【两者本质,并无二致。】
【扶苏太子缓缓道出心中所思:“天地广大,既有天灾,亦有人祸。”】
【“若人人皆为黔首,只求自给自足,各自耕作,”】
【“一旦天灾降临,战乱频仍,便难以抵御。”】
【“因此,为了应对不测,人们便不得不聚集一处,分工协作。”】
【“有人为兵士,护他人免受猛兽侵袭、敌寇侵扰。”】
【“受护之人,便当有责任供养其衣食。”】
【“亦有人为法吏,断是非曲直,护众人之利,免受强权压迫。”】
【“守护之人,自然亦有供养法吏之责。”】
【“所谓劳心者与劳力者,皆有其职,亦各有其责。”】
【“只是一些劳心者未能尽责,”】
【“但这并非所有劳心者之过。
不能因部分人之失,就否定所有尽责之人,谓其‘不劳而获’,那便失之偏颇了。”】
“责任与义务?”
“劳心者与劳力者,皆有彼此之责?”
“我们供养士卒法吏,是因为他们保护了我们?”
“若是他们未能尽责,未尽其职,那我们是否还应供养他们?”
……
天下的黔首们低声议论着,围绕着天幕中扶苏关于劳心与劳力之间责任关系的言论。
这般说法,他们从未听闻!
往日贵族公卿,只谈黔首百姓的义务,从不论自身有何责任。
如黔首需供奉衣食,需服徭役,需披甲上阵,等等不一而足。
而今太子却说,黔首百姓履行这些义务的前提,是贵族公卿先尽其责。
彼此之间,责任对等,义务并行。
这番话语,恰如先前天幕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权力源于黔首”一般,撼动了百姓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
在这番思索与质疑之中,黔首百姓的心志悄然生变,精神日益充盈。
若说往日,百姓见了贵族公卿,唯恐低头不及,不敢直视一眼。
如今再见,百姓已能昂首正视,胆大者甚至敢于低声指点,议论一二。
此等情形,无论是贵族,还是百姓自己,皆是昔日所难以想象之事。
而相较于低声私语、暗自思索的黔首百姓,另一些人,却已悄然动心,萌生他念……
六国旧贵族在听到天幕中太子扶苏一番言论之后,不知有多少人气得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甚至有人将面前的案几掀翻。
众贵族怒不可遏地吼道:“岂有此理!这个逆子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为何非要将我等公卿从高座上拉下来?”
“我等身份尊贵,于他又有何损?”
“他不也是贵胄出身么?天下间还有谁能比他更显赫?”
“可他为何不为我等贵族发声?”
“为何总是站在那些平民一边?”
“老天啊,我六国贵族究竟犯了什么天条,才会遭遇这对暴君父子的压迫!”
“暴君灭了我们的国家,如今暴君之子又要将我等贵族的尊严、荣耀、身份全部踩在脚下,逼我等与庶民一同沉沦!”
“苍天无眼啊!为何不降一道雷霆将扶苏那逆子劈死!”
“拿我的弓来!拿我的箭来!我要一箭射穿那扶苏小儿!”
对于自认为天生高贵、理应被百姓奉养、统治百姓的六国旧贵族来说,
太子扶苏每一次对贵族阶层的抨击,都像是在摧毁他们世代累积的荣耀!
每一次发言都像是在瓦解他们治理百姓的正当性与权威!
每一次都在加深他们未来统治百姓的难度!
更可怕的是,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
就算将来某一天他们夺回了秦国,百姓恐怕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自然而然地接受他们的统治了。
甚至,一旦他们稍有压迫,百姓就可能会像古时“国人暴动驱逐君王”那样,也将他们这些贵族驱逐出境,甚至推翻他们的政权!
如此情形,六国贵族又怎能容忍,又怎会甘心接受?
若不是他们与太子扶苏之间隔着一面遥不可及的天幕,恐怕早有人暗中策划刺杀扶苏了。
可以说,如今大多数六国贵族心中的愤恨与厌恶,甚至已经超过了对覆灭他们国家的嬴政。
咸阳宫中,秦始皇嬴政凝望着天幕中的太子扶苏,心中反复思索着方才那段“劳心者与劳力者”的言论。
他察觉到扶苏对于国家、君主、贵族、百姓之间的关系,似乎一直有着与常人迥异的看法。
这种看法,不能简单地说对,也不能轻易地称错。
但它确实让人跳脱出了旧有的思维框架,以全新的视角去看待国家、君主、贵族和百姓之间的关系。
它促使人重新思考:君主、贵族与百姓之间,究竟应当如何界定彼此的角色?
同时,它也像一面镜子,可以借此反观自身的治国方式。
此刻嬴政正在思考,身为“劳心者”的自己,对于百姓究竟负有怎样的责任?
第一,应是守护百姓不受外敌侵犯。
这一点,他自认做得不错。
在他为秦王之时,大多是他出兵攻打别国,鲜有别国能攻入秦国本土。
更不用说伤害秦国本土的百姓了。
第二,带领百姓不断前行,开拓疆土。
这一点,他应当也完成了。
在秦军铁骑之下,六国尽数归于秦国,天下一统。
这样的开拓,几乎已是极致!
第三,使百姓生活更加富足。
这点却有些难以评判。
若与旧六国百姓相比,秦国百姓虽听不到太多欢笑,但至少可以安稳度日。
而在旧六国之中,即便偶尔能听到欢笑,也很快会被战争带来的哀嚎与死亡所吞没。
但如果以秦国自身作比较,百年之前的秦人生活与百年之后的秦人生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百余年来,老秦人仿佛始终在重复着一件事:耕种、征战、再耕种、再征战,继而不断向东拓展、向东拓展、向东拓展,再接着便是征讨六国、征讨六国、征讨六国。
如今秦国已然荡平六国,统一天下,是否也该让老秦人的日子,与往昔相较,稍显宽裕、更添安稳呢?
倘若真要如此,又该从何处着手?
此时,秦始皇嬴政正思索着这些问题,而一旁的诸子百家博士们,也因太子扶苏的一番言论而陷入深思。
因为“劳心者与劳力者的责任与义务”这一说法,对他们而言,也颇具新意。
因此,他们也在思索,自家学派之中是否也有类似的观点,可以与太子扶苏的言论形成呼应。
若有,便可借此为切入点,将太子扶苏的思想纳入本学派的理论体系中,甚至进一步拉近与太子的关系,将他纳入学派影响之下。
一旦太子的思想成为本学派理论的一部分,那这个学派自然会因此获得更广泛的传播,也更有可能迎来鼎盛之期。
至于太子扶苏所提出的“责任与义务”的观点,是否会有悖于传统、动摇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