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峰顶，终年不散的云雾比别处更显沉凝。
并非天地自然生成，而是此地经年累月积聚的肃杀之气与护山大阵交融，潜移默化衍生的异象。
寻常弟子行至峰下，便觉心头一紧，仿佛有无形枷锁落下，不由得敛息静气，规行矩步。
秦望驱使着断浪剑，落在峰顶那座熟悉的黑石殿外。
他今日心绪确有浮动。自极北归来，断浪重剑晋升灵器，修为亦稳步提升至筑基后期巅峰，于宗内年青一代中，他已堪称翘楚。
执法队诸多棘手任务，他也能妥善处置，“倾海剑”之名日渐响亮。然而，近来修炼时，他却隐隐感到一丝滞涩。
并非灵力运转不畅，亦非功法瓶颈，而是一种源自心神深处的……迷茫。仿佛奔流的大江前方忽现多条岔道，不知该倾注于哪一条，方能通往真正的大海。
他未曾对外人言，甚至连杨昭临、苏清予等好友也未曾透露。却不想，师尊厉沧溟已然感知。
“弟子秦望，求见长老。”他整了整执法队长的玄色袍服，在殿门外躬身行礼。
殿门无声滑开，一股比外界更显森严、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昏暗，唯有几缕从高窗透入的天光，映亮了中央盘坐于黑色蒲团上的那道身影。
厉沧溟依旧是一身玄色长老服饰，面容古拙，一双眼眸，开阖间似有电光闪过，能洞彻人心。他仅仅是坐在那里，便仿佛与整座慎刑峰、与殿内无处不在的肃杀法规融为一体。
“进来。”声音平淡，不含喜怒，却自带威严。
秦望迈步而入，垂手立于下首。在这位师尊面前，他总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压力并非来自修为的刻意震慑，而是源于厉沧溟自身所秉持、所代表的某种“铁律”。
厉沧溟目光落在秦望身上，如同最精准的尺规在丈量。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你心不静。”
不是疑问，是陈述。
秦望心头一凛，躬身道：“弟子惶恐，近日修炼，确感前路有些……模糊。”
“模糊？”厉沧溟语气未变，“你筑基后期巅峰，灵力打磨已近圆满，肉身经玄元重水甲及多年斗法淬炼，亦远超同侪。术法剑诀，你兼修《狂澜剑诀》与《玄水滔天诀》，更有《云水幻身诀》臻至化境。论战力，筑基境内，能与你匹敌者已寥寥无几。”
他每说一句，秦望心中的惊讶便多一分。长老对他如今的状况，竟是了如指掌。
“外物方面，断浪重剑已成灵器，玄元重水甲护身，打神鞭执法，更有矿脉收益源源不断，资源无忧。”厉沧溟继续道，“如此根基，如此积累，按常理，你当一往无前，信心满满冲击金丹之境才是。何以心生迷茫，止步不前？”
秦望沉默，这正是他近日苦思不得其解之处。他拥有许多修士梦寐以求的一切，可偏偏在临门一脚时，感到了一丝犹豫，一丝不确定。
厉沧溟并未期待他的回答，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深邃：“秦望，你可知，金丹之境，与之前诸境，最大不同在何处？”
秦望沉吟片刻，谨慎答道：“金丹乃大道之基，是修士一身修为凝聚升华之果，关乎未来道途……”
“是，也不是。”厉沧溟打断他，“金丹之前，练气、筑基，更多是能量的积累，是‘术’与‘法’的修炼。而金丹，开始真正触及‘道’的范畴。”
他目光如电，直视秦望心神深处：“凝练金丹，并非简单将液态灵力压缩固化。那是将你的精气神，将你的过往、你的意志、你的抉择，乃至你对这天地、对自身道路的理解，尽数熔于一炉，最终凝聚成一颗独一无二的‘道种’！”
“道种？”秦望喃喃。
“不错，道种，亦是你的‘本心’显化！”厉沧溟声音沉凝，“你修行至今，可曾真正静下来，叩问过自己的内心？你这一身力量，源于何处？又将归于何处？你持剑为何？执法为何？你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一连串的发问，如同重锤，敲击在秦望的心头，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这些问题，他或曾零星想过，却从未如此系统、如此尖锐地被摆在面前。
“弟子……不知。”秦望深吸一口气，坦然承认自己的困惑。在师尊面前，无需遮掩。
“不知，便是你此刻瓶颈的根源。”厉沧溟并未斥责，语气反而缓和了一丝。
“金丹三关，气血关考验肉身根基，心魔关拷问神魂意志，雷劫关淬炼金丹本质。其中最难者，非力之所及的心魔关，亦非狂暴的雷劫，而是‘明心见性’！若心不明，性不见，道种无根，纵有通天之力，也难凝上品金丹，甚至可能在心魔关沉沦，或在雷劫下身死道消！”
秦望神情肃然，他知道结丹凶险，却不想其根本，竟在于此。
“你以为，宗门为何要赐下道号？”厉沧溟忽然问道。
秦望一怔：“‘倾海剑’？是为表彰弟子功绩，亦是勉励……”
“更是为你指明方向！”厉沧溟道，“‘倾海’二字，既是形容你剑势之威，亦是宗门对你之期许。但这终究是外号。你的内心，是否真正认可并承载得起这‘倾海’之意？你的道心，究竟是何模样？”
他稍作停顿，似在给秦望消化的时间，随即开始举例。
“便拿你熟识的同辈来说。万剑峰柳天逸，其心在于‘一往无前’！他锐意进取，深信手中之剑可破万法，可证己道。故而在陨魔渊中，他能于生死间凝聚星辰道丹，剑光所指，魔氛辟易，勇猛精进，势不可挡。他的道心，便是他的剑，宁折不弯，只进不退。”
秦望脑海中浮现出柳天逸那自信飞扬，剑出如星陨的身影，不由得微微点头。
“再看其妹柳云逸。”厉沧溟继续道，“她之心，在于‘刚正不阿’。她入慎刑峰历练，非为权柄，而是真心认同并愿守护宗门律法之公正。她剑出为公，不容奸邪，故其金丹沉凝厚重，剑气中自带一股凛然正气，可震慑宵小。她的道心，便是她心中的那杆‘尺’，量罪定罚，不偏不倚。”
秦望想起柳云逸执法时那冷峻而坚定的面容，心中了然。
“还有你那好友，造化峰的陆知远。”厉沧溟话锋一转，“他性子温和，博闻强识，本不擅争斗。然而，近期他却主动领取了不少需外出搏杀的战斗任务，你可知道为何？”
秦望摇头，他近日忙于自身修炼和执法事务，倒是没太关注陆知远的动向。
“因为他有一颗‘直面己短，求全求圆’之心！”厉沧溟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明知自身斗法并非长处，却为求自身大道圆满，不留短板，主动去弥补，去经历，去磨砺。此心看似温和，实则坚定无比，是为‘求全之心’。他此番闭关结丹，若能成功，金丹品质必不会低。”
秦望恍然，心中对陆知远生出敬佩之情。原来那位看似只知埋首典籍的好友，内心亦有如此坚韧不拔的求道之志。
三个例子，三种不同的“心”，清晰地展现在秦望面前。他们皆已找到或正在践行自己的道路，故而能勇猛精进，或已结丹，或正在冲击。
“现在，轮到你了，秦望。”
厉沧溟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惊雷，在他识海中炸响。
“你的心，在何处？”
“你从杂役崛起，历经磨难，搏杀无数，方有今日之修为地位。你修行至今，可曾真正停下来，直面过自己内心的缺失与渴望？”
“你，欲结一颗怎样的金丹？”
“你，欲走一条何等样的长生之路？”
最后一个字落下，大殿内一片寂静，唯有那无形的威压和拷问，在秦望心头反复回荡，荡涤着那因力量增长而悄然滋生的些许自满，也冲刷着那因前路纷繁而产生的迷茫雾气。
秦望站在原地，眉头紧锁，眼神中充满了思索与挣扎。师尊的问题，他一个也未能立刻回答。
他看着端坐上方，身形仿佛与整座慎刑峰融为一体的师尊，终于深深地躬身一礼，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弟子……需要好好想一想。”
厉沧溟微微颔首，闭上双目，不再多言。
点拨已毕，剩下的路，需要秦望自己去找。
殿内重新恢复了那种万古不变的森严与寂静。秦望再次一礼，缓缓退出了大殿。
殿门外，云雾依旧沉凝。秦望站在崖边，俯瞰着下方云雾缭绕的宗门景象，心中浪潮翻涌。
他的路，在何方？
他的“心”，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