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骑行至午时,于一处背风的山坳暂歇。
赵猛命人搭起简易帐篷,又生了火,架上铁壶烧化雪水。热水递到沈昭昭手中时,她指尖仍在微微颤抖——不是冷,而是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后的虚脱。
“侯爷如何得知这条路径?”她捧着陶碗,热汽模糊了苍白的脸。
赵猛单膝跪在火堆旁,从怀中取出一卷牛皮地图,摊开。地图上山势走向精细得惊人,其中一条朱砂标记的线路,从昆仑东麓某个隐蔽点蜿蜒而出,正是他们方才走出的山坳。线路旁有一行小字,笔迹是她熟悉的、属于林铁山的那种铁画银钩:
“若昭昭携莲归,必循地脉寒息而行。此处为阳面裂隙交汇点,是唯一生门。”
落款日期,是她离京后的第三日。
沈昭昭指尖抚过那行字。那时林铁山应已重伤昏迷,这字迹虽有力,却透着一种不自然的僵硬,像是用尽全部意志强撑着写下的。
“侯爷昏迷前,召末将入武德殿,亲手交予此图。”赵猛声音低沉,“他说,昆仑地脉走势如人体经络,凰主若以帝王气运立誓与地脉相连,归途必受地脉引导。而地脉寒息汇聚之处,必有裂隙通外。此图是他当年随老侯爷征西时,从一名昆仑隐士手中所得,隐士临终前说,‘此路只赠能见地脉之人’。”
沈昭昭沉默地喝了一口热水。暖流入喉,心口的冰晶与噬心瓣同时传来细微的悸动,仿佛在印证这番话。
“京中局势如何?”她问。
赵猛脸色凝重起来:“三日前,北狄使团抵京。正使是左贤王亲弟,副使是谋士胡尔丹,随行护卫三百,皆驻扎于鸿胪寺别馆。内阁以侯爷重伤、凰主离京为由,拒绝使团觐见陛下,但北狄人每日在使馆宴请朝臣,已有数位御史和户部官员频繁出入。”
“王焕之呢?”
“王次辅称病告假五日,但昨日有人见其府中管家深夜出入鸿胪寺侧门。”赵猛顿了顿,“还有一事。七日前,武德殿凤钗异动那夜,侯爷曾短暂苏醒,说了三个字。”
沈昭昭抬眼:“雪山枭?”
赵猛一怔:“凰主如何得知?”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碗中热水一饮而尽。果然,那夜林铁山感应到了她的生死危机。这感应究竟有多深?他是否也感知到了地脉囚徒、寒澈的存在?
“侯爷说完那三字后,掌心渗血,淡金色,灼穿了冰玉床。”赵猛继续道,“太医束手无策,是曹公公以千年寒玉膏封住伤口,血才止住。但自那日后,侯爷脉象反而平稳了许多,陈院判说……像是有什么外力在帮他梳理体内混乱的气血。”
外力?沈昭昭下意识抚上心口。是她体内的冰晶,还是那千里感应的羁绊?
“凰主。”赵猛忽然压低声音,“侯爷昏迷前还交代了一件事。”他从贴身内袋中取出一枚蜡丸,捏碎后,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纸上只有八个字:
“净莲归日,京畿必乱。”
沈昭昭盯着那八字,瞳孔微缩。
林铁山预料到了。他不仅预料到她的归途,更预料到当她携莲回京时,某些人必定按捺不住。因为净莲一旦入京,他就有可能苏醒。而镇远侯苏醒,意味着北疆兵权重新稳固,意味着某些人的谋划将全盘落空。
所以,最后这段路,才是最危险的。
“我们如今在何处?”她问。
“已出昆仑,进入陇西道。按正常脚程,再五日可至潼关,入关中后便是京畿。”赵猛指向地图,“但侯爷标注,潼关至京城的三条官道,皆有可能被设伏。他建议……走水路。”
“水路?”
“陇水在此地向东拐弯,有一处古码头,可雇民船顺流而下,直抵洛阳。从洛阳换马,走邙山小道入京,虽多绕两日路程,但隐蔽。”赵猛顿了顿,“只是水上若遇袭,比陆上更难应对。”
沈昭昭看着地图上蜿蜒的陇水。水路确比陆路难追踪,但也意味着一旦被围,便是绝境。
她怀中墨绿珠子忽然传来微弱的意念波动:“水……好……”
地脉囚徒喜水。它虽被封印于冰墓千年,但本质仍与地脉水息相连。若走水路,它的力量或许能发挥得更好——同样,若它失控,危害也更大。
“走水路。”沈昭昭做了决定,“但需双线并行。你派十人,骑马沿官道疾行,伪装成本宫车队,吸引注意。其余人随我上船。”
“末将领命。”
两日后,陇水古码头。
码头早已荒废,只剩几根腐朽的木桩歪斜在浅滩。赵猛提前派人雇好的是一艘中型货船,船主是个满脸风霜的老汉,姓周,说是祖辈都在陇水上讨生活。
“贵人放心,这段水路老汉走了五十年,闭着眼都能摸到洛阳。”周老汉搓着手,看了眼被玄狐大氅裹得严实的沈昭昭,又迅速低下头,“就是近来水匪多了些,不过咱们白日行船,夜里靠岸,应当无碍。”
沈昭昭微微颔首,在云袖搀扶下登船。船舱经过简单收拾,铺了干净的草席和被褥。她将承煜安顿好,自己坐在窗边,看向缓缓后退的河岸。
陇水浑浊,水流却急。货船扬帆顺流而下,速度比骑马快上许多。两岸山势渐缓,从昆仑的险峻变为黄土塬的苍凉。
当夜,船泊在一处河湾。赵猛带人在岸上扎营警戒,沈昭昭留在舱中。承煜睡熟后,她取出怀中墨绿珠子,放在掌心。
珠子在昏暗油灯下泛着幽光,表面纹路缓缓流动,像一只将醒未醒的眼睛。
“你之前说,出了昆仑,能助我找到洗魂池的线索。”她以意念沟通。
珠子传来断续的回应:“洗魂池……随净莲……开谢……但……地脉……有记忆……我……可感应……相似……的……气息……”
“何处?”
“东方……水域……有……共鸣……”珠子意念指向船行的方向,“但……不止……一处……很混乱……像是……被人……刻意……扰乱……”
沈昭昭皱眉。有人扰乱了地脉中对洗魂池的感应?
“寒澈给你的冰晶……也在干扰……”珠子传递出一丝不满,“它……太冷了……压制了……我的……感知……”
“那是必要的。”沈昭昭收起珠子,“你若有异动,我第一个死。所以,安分些。”
珠子沉寂下去,但沈昭昭能感觉到那股不甘的意念,像水底暗流,缓慢涌动。
她躺下,却无法入眠。心口的冰晶、噬心瓣、墨珠,三者达成了一种脆弱的平衡,却也让她时刻处于某种诡异的“清醒”中。她能听见船底流水的声音,能感知到岸上暗卫换岗时极轻的脚步声,甚至能隐约“听”到极远处——陇水下游某处,有密集的马蹄声,正在官道上疾驰。
那是赵猛派出的疑兵。
一切似乎顺利。
直到子时过半。
值夜的暗卫忽然压低声音:“有船!”
沈昭昭瞬间睁眼。她无声起身,凑到船舱缝隙向外望去。漆黑的河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三艘小艇,没有灯火,像水鬼般无声滑行,呈品字形围向货船。
不是水匪。水匪的船不会这么整齐,也不会这么安静。
小艇在二十丈外停住。中间那艘艇上站起一人,身形瘦高,披着黑色斗篷。他抬手,一枚响箭尖啸着射向夜空,炸开一团绿色的磷火。
磷火照亮河面的瞬间,沈昭昭看清了那人的脸——惨白,无须,眼中带着宦官特有的那种阴柔与狠戾。
是宫里的人。
“奉旨——”那人声音尖细,穿透夜风,“请凰主娘娘,移驾回宫!”
奉旨?沈昭昭心头一凛。皇帝昏迷,能下旨的只有监国的她,或是……太后。
“何人矫诏!”赵猛在岸上厉喝,“凰主奉旨赴昆仑为陛下求药,尔等何人,敢拦御驾!”
“赵统领。”那宦官轻笑,“是不是矫诏,凰主娘娘回宫便知。太后凤体欠安,思念孙儿,特命咱家来接小殿下回宫侍疾。至于娘娘……陛下昏迷多日,朝野不安,娘娘也该回宫主持大局了,不是吗?”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三艘小艇上,所有黑衣人皆已搭箭上弦,箭头在磷火余烬中泛着幽蓝——淬了毒。
他们要的不是“请”,是“逼”。若沈昭昭不从,恐怕下一刻便是箭雨覆顶。
沈昭昭低头看了眼怀中熟睡的承煜。太后要孩子?是真心思念,还是想握在手中为质?
她轻轻将承煜交给云袖,自己推开舱门,走到船头。
夜风扬起她散落的鬓发,玄色衣袍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看着那宦官,声音平静无波:
“曹公公手下,何时出了你这等人才?本宫竟从未见过。”
那宦官面色微变,随即恢复笑意:“奴婢不过是慈宁宫洒扫的粗使,娘娘自然不认得。”
“慈宁宫?”沈昭昭目光扫过小艇上那些黑衣人的握弓手势——虎口茧厚,臂稳如磐,这是禁军弓弩营常年训练出的姿态,“太后何时,能动用禁军弓弩手了?”
宦官笑容僵住。
“让开。”沈昭昭踏前一步,心口冰晶骤然发亮,一股无形寒意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河面竟开始凝结薄冰,“本宫携陛下救命药归京,阻者,以谋逆论处!”
话音方落,她袖中墨绿珠子猛地一震!
陇水河面下,忽然涌起无数气泡,浑浊的河水翻腾如沸。那些气泡破裂后,释放出淡淡的墨绿色雾气,雾气触及小艇的瞬间,木板竟开始腐朽剥落!
“妖术!”宦官尖声厉叫,“放箭!”
箭雨破空!
但雾气已弥漫开来,毒箭射入雾中,速度骤减,最终无力地坠入河中。更可怕的是,雾气顺着箭杆反向蔓延,几名弓弩手来不及松手,手指触及雾气,皮肤立刻溃烂见骨!
惨叫声划破夜空。
沈昭昭站在船头,面色苍白如鬼。她能感觉到墨珠正疯狂抽取她的气血——不是噬心瓣那种缓慢侵蚀,而是狂暴的掠夺。它在兴奋,在报复,在享受这久违的、掌控他人生死的力量。
“够了……”她咬牙以意念压制。
墨珠传来不甘的躁动,但最终还是缓缓收敛。雾气渐散,河面上只剩三艘正在快速腐朽的小艇,以及那些哀嚎打滚的黑衣人。宦官所在的艇已半沉,他狼狈地扒住一块浮木,看向沈昭昭的眼神充满骇然与怨毒。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沈昭昭声音冰冷,“想动本宫和孩子,先掂量掂量,能不能承受昆仑的代价。”
她转身回舱,舱门关上的瞬间,一口暗金色的血喷在舱壁上。
“娘娘!”云袖惊呼。
沈昭昭摆摆手,擦去嘴角血渍,跌坐在地。心口处,冰晶正发出刺骨寒意,强行镇压着因墨珠暴走而沸腾的噬心瓣。三者平衡被打破,她五脏六腑都像被冰火反复碾压。
“加速……行船……”她哑声道,“他们……不会只有这一批……”
赵猛已命人起锚扬帆。货船顺流急下,将那片狼藉的河湾远远抛在身后。
沈昭昭靠在舱壁,听着外面急促的水声和风声,缓缓闭上眼。
掌心,墨珠微微发热,传来一丝近乎讨好的意念:
“我……保护了……你……”
她无声冷笑。
保护?不过是野兽护食的本能罢了。
窗外,陇水向东奔流,夜色如墨,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厮杀从未发生。
但沈昭昭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京城的网,已经撒开了。
而她这条鱼,正拖着半残的身躯,向着网心游去。
舱外,赵猛的脚步声停在门外,压低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凰主,下游十里处的河湾发现烟火信号,是禁军特有的青磷烟……他们在集结。”
沈昭昭缓缓睁眼,看着舱壁血迹在昏暗光线中逐渐凝固成暗褐色的痂。她将墨珠紧紧攥入掌心,那冰凉坚硬的触感带着一种不祥的生机。“让他们集结。”她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传令下去,所有人……准备接舷战。”
云袖倒吸一口冷气,抱紧了怀中的承煜。沈昭昭侧过脸,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向孩子熟睡的面容。河水拍打船身的声音,在这一刻听起来,像极了战鼓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