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壶在炉子上坐着,火还没点。秀芬站在灶台前,手里捏着那根断线头,手指动了动,把线绕在针上,打了个结,随手塞进针线筐里。
她转身走到门口,推开半掩的木门。天已经亮了,院里有动静。赵大妈拿着扫帚在院子里来回划拉,嘴里哼着不完整的戏词。孙寡妇把被子搭在晾衣绳上,拍了几下,棉絮轻轻飘起来。王霞正给妞妞整理书包带子,一边说:“慢点跑,早得很。”
钱家儿子从外面回来,肩上背着书包,手里还攥着一本翻旧的练习册。他路过郑老爷子门口时停了一下,把一张纸条贴在门框边上,低声说了句“您看”,就走了。
秀芬走出屋,刚站定,就看见吴老蔫推着一辆改装过的平板车从屋里出来。车上摆着工具箱、几条旧内胎、一把扳手。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挽到胳膊肘。
他走到秀芬家门口,脚步慢下来。
“今天去街道报到。”他说,声音不高,“八点半开会。”
秀芬点头,“路上小心。”
他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车把手上的抹布,又抬头看了眼她,“昨天试工,修了三辆车。收了五毛钱。”说完嘴角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
秀芬看着他把车推出院子,拐过墙角不见了。
太阳升起来了。小强背着个蓝布书包跑出来,看见秀芬就喊:“秀芬阿姨!我们开学啦!”
妞妞跟在后面,蹦到她面前,举起手里的作业本:“我写的!一个字都没写错!”
钱家儿子走过来,冲秀芬点点头:“老师说模拟考成绩能报志愿了。”
几个孩子站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新课本、新同桌、谁当了班长。秀芬听着,一句话没说,只是看着他们。
她摸出围裙口袋里的画纸,是小强前几天送她的那张。她打开,画面还是歪歪扭扭的房子,窗边站着个小人,锅里冒出几道线。树下的小板凳比上次画得更清楚了些。
她把画折好,重新放回去。
林建华下班回来,肩上挎着工具包,脸上有点汗。他走进院子,看见秀芬站在自家门前,不动。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说,“就是看看。”
林建华顺着她的目光扫了一圈。赵大妈扫完地,把扫帚靠墙放好,端着茶缸子坐下。孙寡妇收完被子,抱着盆进屋去了。王霞牵着妞妞的手往学校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叮嘱什么。钱家儿子坐在门槛上看书。郑老爷子坐在门口的小推车上,晒太阳,手里拄着一根拐杖。
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也和以前一样。
林建华放下包,“厂里今天发了两块肥皂,我全拿回来了。”
秀芬嗯了一声,“够用。”
两人并排站着,没再说话。
过了会儿,林建华说:“这院子,现在真像个家了。”
秀芬没接话。她想起几个月前,吴老蔫在门口堆满纸箱,电线从屋里扯出来,穿过水龙头,底下晾着湿衣服。那天早上,她刚处理完妞妞吐的事,一出门就闻到一股煤油味。
后来吵起来,吴婶指着她骂,吴老蔫说她是外来媳妇,不懂这里的规矩。
她记得自己当时站在人群中间,手心出汗,但没退。
现在那些东西都消失了。电线重新接好了,只通屋里。纸箱全收进屋,地上干净了。吴老蔫每天早上推车出门,晚上带回一点零钱,交给吴婶。吴婶前两天把借的钱还了,还多塞了五分,说是利息。
赵大妈前天煮了一锅鸡蛋,非让吴老蔫带两个去上班。孙寡妇开始教他记账,一笔一笔写在本子上。周建国托人问了街道,帮他在修车点落了名。钱婶写了张条子,给了就业办的电话。
没人再说“管闲事”。
也没人再提罚款的事。
秀芬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炉子。水壶开始冒气,盖子被蒸汽顶得轻轻跳动。她弯腰打开炉门,往里添了两块煤。
火苗窜上来,映在她脸上。
小强跑回来一趟,说忘了带铅笔。他冲进屋,又冲出来,路过秀芬时停下来。
“秀芬阿姨,等我学会写字,我要给你写一封信。”
“写啥?”
“写你做的饭多香,还有你教我叠的纸船。”
“纸船能浮吗?”
“能!我试过了,在水盆里跑了好几圈!”
他说完就跑了。
秀芬站在原地,听见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
林建华进了屋,拿出毛巾擦脸。他坐到小凳上,看着院里。
“以后日子就这么过吧。”他说。
秀芬看着炉子里的火,红彤彤的,稳稳烧着。
她刚要开口,听见院门口有人喊。
“李秀芬!”
是赵大妈的声音。
她转头看去,赵大妈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个碗,里面是热腾腾的豆浆。
“快来,刚磨的,给你留了一碗!”
秀芬应了一声,正要走过去,眼角瞥见吴婶从外面回来。她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是几根葱、一小块豆腐。
她走到自家门口,停下,从网兜里拿出两个煮鸡蛋,放在秀芬窗台上。
然后转身进了屋。
秀芬走过去,拿起一个鸡蛋。壳还是温的。
她剥开一点,蛋白白白嫩嫩的。
林建华走出来,看见她手里拿着蛋。
“吃吧。”他说,“别凉了。”
秀芬咬了一口,蛋黄有点咸,但很香。
她吃完,把壳扔进旁边的罐子里。
太阳照在院子里,各家的门都开着。赵大妈在刷锅,孙寡妇缝衣服,王霞倒班回来睡下了,钱家儿子在背课文,郑老爷子闭着眼打盹。
吴老蔫的修车摊今天修好了第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车主试骑一圈回来,递给他一毛钱。他接过,放进胸前的口袋里,手抖了一下。
秀芬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这一切。
她想起刚来这个院子的时候,冬天冷,夏天闷,厨房抢位置,用水要排队。她不会生炉子,煤块总压得太实,烟出不去,呛得直咳嗽。林建华下班回来,默默帮她拆炉子,重新垒。
那时候她以为,只要吃饱穿暖,就够了。
现在她知道,还不够。
还得有人说话,有人帮忙,有人愿意递一碗豆浆,放两个鸡蛋,说一句“辛苦了”。
她转身准备进屋,听见小强在院外大声喊:“秀芬阿姨!我的纸船漂到河中间啦!”
她快步走出去。
河边柳树下,小强蹲在石头上,伸着手,眼看纸船越漂越远。
秀芬脱鞋下水,走了几步,水刚没过脚踝。她弯腰捞起纸船,递给小强。
纸船湿了一半,但没散。
小强接过去,咧嘴笑了。
“还能用!”他说。
秀芬点点头,走上岸,拿起放在石头上的鞋。
林建华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双干净袜子。
“换上。”他说。
秀芬接过,坐在石头上穿上。袜子是新的,厚实,暖和。
她站起来,拍拍裤子。
小强举着纸船跑向桥头,“我去找妞妞!让她也试试!”
秀芬望着他的背影,风吹起她的头发。
林建华把剩下的豆浆递给她。
她喝了一口,热乎乎的。
远处,吴老蔫正在给一辆自行车打气,气筒一下一下压下去,发出均匀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