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的皇家舰队,如南下的巨兽,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驶入广州港。
腥咸的海风,裹挟着香料、鱼获和一丝金钱独有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码头上。
人头攒动。
广州将军、布政使、按察使……一众封疆大吏,带着身后十三行的总商,早已列队等候。
场面盛大,礼数周全。
“恭迎王爷!恭迎林副总督!”
为首的广州将军挺着浑圆的肚子,满脸堆笑,声音洪亮如钟。
他身后的官员与商人们齐刷刷躬身,姿态谦卑到了尘土里。
水溶面色冷峻,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淡的回应。
黛玉站在他身侧,脸上挂着得体而疏离的微笑。
她的目光,平静地滑过眼前这一张张热情的脸。
她看见了。
官员们弯下的腰,僵硬得像一具具提线木偶。
商人们堆起的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审视与盘算。
这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欢迎仪式。
盛大。
且虚伪。
他们欢迎的不是圣旨,不是朝廷的钦差。
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划下一道无形的界线。
广州,是他们的地盘。
接下来的事,印证了黛玉的判断。
水溶带来的五百王府亲兵,连同那支在双鱼岛立下大功的海军,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城外三十里的一处旧营房。
营房破败不堪。
墙壁上爬满了滑腻的青苔,屋顶的瓦片稀稀拉拉。
风一吹,便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更过分的,是补给。
地方官府承诺的粮草,直到深夜才姗姗来迟。
麻袋被划开。
一股刺鼻的霉味瞬间炸开。
里面全是已经发黑的陈米,混着蔫头耷脑、半边腐烂的菜叶子。
砰!
水溶一掌拍在临时搭建的木桌上,那张本就摇晃的桌子,当场散架。
“欺人太甚!”
他身上的铠甲因怒火而嗡嗡作响,那双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眼眸,此刻燃着骇人的烈焰。
“本王现在就进城,去问问那位广州将军,他的项上人头,是不是比这米还硬!”
他转身便要向外走。
“王爷。”
一道清冷的声音,让他停住了脚步。
黛玉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她手里端着一碗清粥,是紫鹃用她们自己带来的精米,小心翼翼熬出来的。
她将粥碗放到另一张还算完好的桌上,平静地看着水溶。
“对付一群喂饱了的狼,你现在亮出刀子,只会让他们害怕,然后群起而攻之。”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营帐的火药味都淡了几分。
水溶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气未消。
“那按你的意思,我们就该忍气吞声,吃这些猪食?”
“不。”
黛玉摇头。
她走到营帐门口,掀开帘子,望向远处灯火辉煌的广州城。
那座城市,像一头趴伏在黑夜里的巨兽,每一扇窗户里透出的光,都闪烁着欲望和贪婪。
“我们得先扔出更肥美的肉。”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让他们为了抢食,自己先咬起来。”
水溶的眉头拧了起来。
他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中的怒火渐渐被困惑取代。
黛玉没有立刻解释。
她转身,召来王铁。
“去,把广州最奢华的酒楼‘望江楼’,给我整个包下来。”
“以我的名义,不,以红楼商号东家的名义。”
“告诉他们,三日后,我要在此地,举办一场‘红楼新品暨海外贸易合作发布会’。”
王铁愣了一下,但没有多问,立刻躬身领命。
“还有。”
黛玉叫住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拟好的单子。
“按这个样式,用最好的纸,金线绣边,给我赶制两百份请柬。”
她顿了顿,补充道。
“每一份请柬里,附送一小瓶这个。”
她从随身的香囊里,取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琉璃瓶。
瓶中,装着淡蓝色的液体,在烛火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泽。
“告诉他们,这叫‘海上月’。”
……
第二天。
两百份请柬,如雪片般,飞入了广州城所有官邸和顶级商号的案头。
请柬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
雪白的宣纸上,用金线工工整整地绣着一丛翠竹,雅致到了极点。
但真正让收到请柬的人呼吸急促的,是那瓶名为“海上月”的小东西。
拔开瓶塞。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香气,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那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花香或木香。
初闻,是海风拂过柠檬果园的清冽。
细品,是月下晚香玉悄然绽放的幽雅。
到了尾调,又化作一丝若有似无的、温暖的龙涎香。
摄人心魄。
仅仅一小滴,就让那些见惯了奇珍异宝的商人们,眼睛都红了。
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滔天的财富!
“疯了!这女人疯了!”
十三行总商之一的伍家大宅里,一个中年商人捏着那小小的琉璃瓶,手都在发抖。
“她到底想干什么?她是来查福寿膏的钦差!怎么一转头,做起生意来了?”
“这还用问?”另一个商人冷笑,“这是鸿门宴!她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可……可这‘海上月’……”
先前说话的商人,又贪婪地闻了一下,脸上满是挣扎。
“还有她那个‘一品御赐皇商’的头衔,红楼商号……谁不知道,那就是个下金蛋的鸡!”
原本,在废太子党羽的暗中串联下,广州的官商早已结成了铁板一块。
他们商量好了,就用一个“拖”字诀。
你查你的,我拖我的。
把你北静王和林黛玉的锐气,拖垮,耗尽。
可现在。
这块铁板,被林黛玉轻飘飘地一瓶香水,砸出了一道裂缝。
警惕依然在。
但无法抑制的贪婪,却像野草,在每个人心里疯狂滋长。
去,还是不去?
这是一个问题。
三天后。
望江楼。
广州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齐了。
偌大的宴会厅里,人声鼎沸,衣香鬓影。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热络的笑容,嘴里谈论着风花雪月,眼神却在不停地交错,充满了试探与算计。
忽然。
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大门。
林黛玉,到了。
她没有穿官服,也没有穿繁复的华裙。
一身月白色的长裙,剪裁利落,裙摆上用银线绣着流动的波涛纹样。
长发用一支碧玉簪松松挽起,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多余的首饰。
清冷,出尘。
却带着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在她身后,王铁率领着二十名潇湘卫,黑衣黑甲,沉默得如同影子。
他们每个人都面无表情,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杀气,让整个宴会厅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黛玉就在这群煞神的护卫下,一步一步,缓缓走入会场中央。
她走得很慢。
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她看到了。
那一双双眼睛里,燃烧着的,毫不掩饰的贪婪。
看到了他们彼此交换的,充满算计的眼神。
看到了他们强装镇定之下,那份无法压抑的蠢蠢欲动。
她的第一步棋,走对了。
黛玉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她知道。
鱼儿,已经全部入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