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别院那份悄然滋生的暖意截然相反的,是荣国府上空滚过的惊雷。
太子被废。
消息传来的那一刻,贾府头顶那片靠着元春维系的虚假青天,被劈得粉碎。
贾政整日在家中长吁短叹,上朝时恨不得将头埋进袍袖里,躲避同僚们探究的视线。
那些眼神,每一道都像针,要戳穿他贾家最后一点体面。
贾赦更是直接病倒,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只嚷着家门不幸,大厦将倾。
整个国公府,被一股死气沉沉的阴云笼罩。
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生怕一点声响,就引来主子们积压的雷霆之怒。
唯独贾母。
这位享了一辈子尊荣的老太太,用尽全身力气,拒绝接受这个现实。
“慌什么!”
荣庆堂里,她手中的拐杖重重拄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浑浊的老眼扫过底下每一张惶恐的脸。
“贵妃娘娘还在宫里!只要娘娘圣眷还在,我们贾家,就倒不了!”
她的声音,透着一股与现实完全脱节的顽固。
贾政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说娘娘在宫中的处境早已岌岌可危。
可迎上老太太那不容置喙的眼神,他又将话死死咽了回去。
贾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底所有的不安,脸上重新挤出属于老封君的威严。
“再过一月,便是我八十整寿。”
“办!”
“而且要大办!要比当年省亲的时候,办得更风光,更体面!”
她的嗓门陡然拔高,眼神里闪动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执拗。
“我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看,我们贾家,根基还在!这点风浪,算得了什么!正好,也给府里冲冲喜!”
此言一出,满堂死寂。
王熙凤垂着眼,站在人群中,长长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心里快要笑疯了。
冲喜?
老太太这是嫌贾家死得不够快,非要亲自上前,再猛踹一脚!
府库里早就空得能跑耗子。
下人们的月钱已经拖了三个月,全靠着典当东西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光鲜。
现在,还要大办寿宴?
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
这是要把脸打烂了,再把牙混着血水,一起吞下去!
“凤丫头!”
贾母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王熙凤身上。
“这事,就交给你了!银子的事,你自去想办法。务必办得风风光光,不能坠了我们贾家的名头!”
王熙凤立刻上前一步,脸上瞬间堆满了忠心耿耿的愁容,仿佛天塌下来都有她顶着。
“老祖宗您就擎好吧!就是砸锅卖铁,孙媳妇也一定把您的寿宴办得妥妥帖帖,让您风光无限!”
她声音响亮,姿态恭顺。
贾母连连点头,王夫人也投来一丝赞许的目光。
没人看见,她垂下的眼帘后,那双丹凤眼里,闪动着何等兴奋与贪婪的寒光。
天助我也!
这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还是镶金嵌玉的那种!
从荣庆堂出来,王熙凤一刻也没耽搁。
她立刻让平儿备车,只说去庙里为老太太祈福烧香,实则快马加鞭,一路奔向黛玉的别院。
书房里,黛玉正和王熙凤相对而坐。
听完王熙凤眉飞色舞的汇报,黛玉的脸上,没有半分意外。
这一切,都在她的剧本之中。
贾母的愚蠢与虚荣,就是压垮贾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想怎么做?”黛玉端起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王熙凤身体前倾,压低了嗓音,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算计的光。
“妹妹,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老太太要面子,我就给她天大的面子!”
“府里那些占地方的古董字画,还有那些下蛋不多的庄子铺子,我全拿出来‘变卖’,换成现银给她老人家办寿宴!”
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抹狡黠至极的笑。
“至于卖给谁,卖多少钱,那还不是我这个当家奶奶一句话的事?”
“红楼商号旗下,正好有几家新注册的当铺和古玩行。”黛玉淡淡接话,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可以‘帮忙’吃下这些东西。”
王熙凤的眼睛,瞬间亮得骇人。
“妹妹果然是我的知己!”
两人相视一笑。
一场针对荣国府的,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资产转移计划,就在这间清雅的书房里,悄然敲定。
接下来的一个月,王熙凤成了荣国府里最忙碌,也最“可敬”的人。
她每日里脚不沾地,风风火火。
一会儿指挥人清点库房,一会儿又带着贾琏去城外的庄子“估价”。
她将那些真正价值连城的宋版孤本、前朝名家的字画、位置绝佳的地契,都混在一堆不值钱的破烂里。
然后,以一个令人发指的低价,“卖”给了那些由红楼商号控制的空壳商铺。
转手之间,贾府的百年家底,就如开闸的洪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黛玉和王熙凤的私人金库。
而那些变卖得来的银子,王熙凤只拿出一小部分,用来采买寿宴的各项用度。
即便如此,那场面也足够唬人了。
崭新的戏台子拔地而起,江南采买的顶级戏班日夜排练,流水般的山珍海味送进厨房。
贾府众人看着王熙凤为寿宴日渐消瘦的脸颊,看着她为筹钱急得上火而干裂的嘴角,无不感叹。
“唉,到底还是凤丫头有本事。”
“是啊,要不是她,老太太这寿宴,还真办不起来。”
就连王夫人,都难得地对她和颜悦色了几分。
只有宝玉。
他看着家中这荒唐至极、烈火烹油的一幕,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那天,他亲眼看到,下人将他书房里那块他最喜欢的,刻着“怡红快绿”的玉石匾额给拆了下来。
下人说,要拿去当铺换钱。
他冲上去,和下人拉扯,最后惊动了王熙凤。
王熙凤看着他,眼神里再无往日的亲昵,只剩下冰冷的讥诮。
“我的宝二爷,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抱着这些没用的石头!不卖了它,拿什么给你老祖宗买寿礼?难不成,你想让老太太在满朝文武面前丢脸?”
宝玉被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块匾额被抬走,像自己的一部分魂魄被生生剥离。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园子里。
亭台楼阁依旧,可他看去,只觉得处处都透着一股败亡的死气。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张脸。
林黛玉的脸。
如今,她高高在上,坐拥金山银山,成了北静王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
而他,和他的家族,却在这最后的狂欢里,一步步走向深渊。
一股巨大的怨恨与不甘,从他心底猛地窜起。
他错了。
他一直都错了。
他把她当知己,她却早已看穿了这座金玉牢笼的结局,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是她太清醒,是她太无情!
她凭什么能走掉?
凭什么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没有一丝怜悯?
贾母八十大寿的正日,终于到了。
荣国府鼓乐喧天,张灯结彩,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那出《长生殿》。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贾母坐在最上首,穿着一身大红的福寿吉服,满面红光,接受着众人的朝贺。
她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贾家最鼎盛的时光。
无人注意的角落。
王熙凤借口更衣,与贾琏一起,悄悄溜到了府邸的后门。
一辆极其普通的青布马车,早已等候在阴影里。
王熙凤将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透过车窗,递了进去。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计划完成后的、如释重负的颤抖。
“林姑娘,这是最后一份了。”
“京郊,皇庄边上那三百顷的上等水田。从此,荣国府,再无恒产。”
车帘微微晃动,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接过了那个木匣。
黛玉的声音,清冷如旧,听不出任何情绪。
“凤姐姐辛苦。”
她打开木匣。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地契。
荣国府最后的,也是最值钱的根基。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指尖轻轻滑过那枚鲜红的官印。
窗外,戏台上高亢悲凉的唱腔,混杂着宾客们的喧哗,隐隐约约地传来。
那热闹的声音,听在此刻的黛玉耳中,却像一场盛大葬礼上,奏响的哀乐。
为那座困了她前世一生,最终将她活活耗死的华美牢笼,送葬。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冷的弧度。
这场葬礼,终于,要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