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东海迷雾
崇宁五年的春风吹绿了汴河两岸的垂柳,河畔丝绦摇曳,倒映在粼粼水波之中,如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
御街之上,樊楼依旧笙歌彻夜,雕梁画栋间传出琵琶轻拢慢捻的妙音,夹杂着酒客们的笑谑。
瓦舍勾栏人声鼎沸,说书人唾沫横飞,讲着新编的《杨家将》话本,引得围观众人击掌喝彩,杂耍艺人喷火吞剑,引得孩童尖叫连连。这汴京城,仿佛去岁那场惊心动魄、牵连甚广的茶魔之乱从未发生。
然而,知情者细看之下,闲人茶楼后院那株虬枝盘错的老梅树下,新添的一抔未曾立碑的黄土,以及赵令渊偶尔独坐石凳时,眉宇间掠过的一丝难以化开的沉凝,仍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风波与牺牲。春风拂过,老梅枝头几点残雪簌簌落下,如泪滴入土。
自昆仑雪山深处归来,悄然潜入汴京,已近一月。那日地底星门光华渐敛,能量暂稳,众人谨记与嘉绒部的约定,并未擅入那通往星海的奇迹之门,而是收拾行装,悄然返回这烟火人间。
沐柔选择暂留昆仑,与嘉绒部祭司一同守护星门,潜心研习那古老的茶仪与地脉沟通之术。
嘉绒茶仪讲究“天人合一”,需以雪水烹新茶,辅以梵音咒语,沐柔日日盘坐冰窟,指尖轻抚茶饼,感知地脉震动,以期他日星槎再启时,能助一臂之力。
澜澈则于黄河入海口与众人告别,蓝眸中映着海天一色,言明欲先归东海珊瑚宫一行,查探鲛人世代秘传的古籍中,是否有关乎“星海节点”与“归墟之眼”的确切记载。临行前,与赵令渊击掌为誓,掌风激起浪花点点:“半年后,明州港见!”语罢,身影没入波涛。
星槎之事,关乎甚大,且能量储备远未充足,短期内难以启动远航,故而赵令渊、兰澈、苏砚青三人先行回京,一则处置茶楼积压事务,安抚众人;二则借汴京繁华耳目之便,暗中寻访可能散落中原各地的奇异“灵蕴”之物——无论茶种、矿物或是古物,皆为日后星槎航行所需。
闲人茶楼早已恢复了往日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
经历了茶魔之乱的生死考验,茶楼的声誉非但没有受损,反而更胜往昔。
每日辰时未至,门前便排起长队,慕名而来的新老茶客络绎不绝,皆想尝尝这“平了茶魔之乱”的茶楼究竟有何不同。
茶楼内,博古架上陈列着建窑兔毫盏、吉州窑木叶纹茶碗等名器,壁上悬一幅米芾真迹《茶经图卷》,墨迹淋漓如龙蛇飞舞。
赵令渊归来后,并未大肆声张,只略略调整了茶单,添了几味以昆仑地火清茶为引、辅以中原传统技法精心创制的新茶。
其中“雪顶含翠”尤为精妙:取昆仑雪芽三克,以惠山泉水煎至蟹目初现,再以“点茶”古法击拂,茶筅轻旋,沫饽如雪峰堆叠,缀以西湖龙井嫩尖,饮之清冽如登绝顶。“冰泉雾芽”则取冰封泉眼之水,文火慢煎,茶汤澄碧透亮,浮起薄雾氤氲,辅以陈皮丝,回味甘醇悠长。这两味新茶立刻成了镇店之宝,引得汴京老茶饕们啧啧称奇,一掷千金只为品得一杯。更有富商掷十贯钱买一盏,咂嘴道:“嘿!这茶比樊楼的羊羔酒还勾魂!”
这日午后,春光正好,透过雕花木窗洒入雅室,光影斑驳如织金锦。
赵令渊正于室内静静烹茶,红泥小炉上坐着那把惯用的紫砂壶——乃宜兴名师所制,壶身刻“松风竹炉”四字篆文。壶中泉水初沸,响如松涛阵阵,白汽袅袅升腾。对面坐着的是许久未见的开封府尹张怀民。二人对坐,恍如隔世。
张怀民身着青缎常服,腰间玉带微垂,赵令渊则是一袭素色道袍,袖口沾了茶渍。
赵令渊提壶冲点,手腕稳如磐石,水流如丝如缕,精准落入定窑白瓷盏中,顿时嫩绿舒展,清香盈室。那点茶手法暗合宋代“七汤点茶”之技:一汤调膏,二汤击拂,三汤注水如游丝……茶沫浮起如云海翻涌,正是“茶百戏”的至高境界。
“一别数月,子深这手茶艺愈发精进超凡了。”张怀民细品盏中澄澈碧色,闭目深吸,喉间微动,方颔首赞叹,言语中似有深意,“此茶凛然有雪山之清冽气,入口却温润甘醇,清旷高远,余韵绵长,绝非人间寻常凡品啊。”他语带双关,目光敏锐如鹰,悄然掠过赵令渊看似平静的脸庞。
窗外恰有货郎叫卖“冰雪冷元子”,市声隐约,衬得室内更显静谧。
赵令渊微微一笑,知他眼力老辣,也不全然隐瞒:“确是机缘巧合,于雪山无人深谷中得此异种。嘉绒人谓之‘冰魄’,因性至寒,需以文火慢焙九次,每次添松柴三寸,火候差一丝则味败。”
他语气平淡,随手取茶则拨弄茶末,银匙轻响,“勉强不负其天生灵蕴罢了。”言辞间隐去了星槎、星门等事,却暗合宋代制茶“九蒸九晒”的古法。
张怀民何等人物,宦海沉浮数十载,知他未尽其实,亦不深究,转而放下茶盏,面色渐凝,叹道:“茶是好茶,意境高远。只可惜眼下朝堂市井,波谲云诡,怕是无人有闲心细品此中真味了。”他手指蘸茶水,在案上画了个“海”字,水迹蜿蜒如浪。
“哦?大人何出此言?”赵令渊执壶续水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望去,壶嘴白汽飘散如雾。
“蔡京虽倒,树倒猢狲却未全然散尽,且茶政之弊,积重难返,如痈疽之疾。”张怀民手指轻叩桌面,紫檀木发出闷响,“近日东南各路市舶司连上急奏,言及海上茶贸频生诡异事端。先是泉州市舶司提举王师闵,于官邸之内莫名暴毙……”
赵令渊目光骤然一凝!
王师闵?正是那个在泉州港试图强行阻拦他们调查、并与幽冥宗有着不清不楚关系的市舶司官员!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盏沿,釉面冰凉。
“……死状极为蹊跷,”张怀民并未错过赵令渊瞬间的神色变化,声音压得更低,似怕惊动梁间燕雀,“面无中毒青紫之象,亦无外伤,却七窍留有极淡的黑色血丝。仵作验尸,似是中了某种奇毒,却又遍查饮食起居,找不出毒源所在,如同凭空索命。”
他忽地冷笑,“呵,倒似《洗冤录》里写的‘蛊毒’邪术!”紧接着,他身子前倾:“不过旬日,明州、广州市舶司亦接连急报,近期多有大型茶商船队于往来南洋、大食的海路上莫名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船带货,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奇的是,据幸存的小船队或沿途岛屿零星传闻,失踪者多为经营南洋、大食路线的豪商巨贾,其所载货品中,多有御茶园特供之精品香茶——建州北苑的龙团胜雪、武夷山的大红袍,一船便值万贯!”
他重重拍案,震得茶盏叮当,“陛下闻奏震怒,已责令刑部、皇城司暗探会同各市舶司严查,然至今毫无头绪,所有线索仿佛泥牛入海,查无可查。”
海上神秘失踪?精品御茶?赵令渊心中电转,这与之前鬼茶案中贡茶被偷运出海外的线索隐隐吻合。是蔡京余党未清,卷土重来?还是另有新的、更隐秘的势力,在利用错综复杂的海上通道兴风作浪?窗外暮色渐染,茶烟袅袅如蛛网。
“此外,”张怀民身体前倾至桌沿,声音几不可闻,似蚊蚋低鸣,“宫中近日亦有诡谲异动。官家近日颇宠信一位新入宫的林美人,此女来历不甚明朗,却自称精于茶道,所奉之茶据说色泽奇异——非青非碧,竟泛紫金,香氛独特,能令人饮后心神愉悦,飘然欲仙,深得圣心。然太后偶饮一次后,却对身边近侍言其茶‘香则香矣,然非正味,似有妖异,久食恐伤根本’。陛下听闻后颇为不悦,母子间为此颇生嫌隙。”
他摇头苦笑,“太后心中不安,暗中命老夫查探此女来历及其茶源,几经周折,竟发现此女入宫前,曾与一常跑南洋航线的海外蕃商过往甚密——那人唤作蒲亚里,专贩犀角象牙。而那蕃商及其主力的船队,恰好就在近期的失踪名单之上!”
宫廷秘闻、诡异海贸、船只失踪、惑人心神的奇茶……几条看似不相干的线,在此刻隐隐交织在一起,最终都指向了那烟波浩渺、神秘莫测的东南海疆。雅室内烛火摇曳,将二人身影拉长如鬼魅。
“大人之意是?”赵令渊心中已隐约猜到几分,面色沉静如水,壶中水声却渐沸如雷。
“陛下已有密旨,重启茶事案彻查,着老夫总领其事,便宜行事。”张怀民目光灼灼如炬,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密旨,金线龙纹刺目,“然此事牵涉宫廷、海贸、可能还有江湖邪术,甚为棘手,非极度熟悉茶道、心思缜密且忠直可靠之人不能胜任。子深可愿再披官袍,权领东南诸路茶监司巡查使之职,代天巡狩,查办连环茶案,肃清海贸积弊?”他将玄铁令牌推至案心,铁色沉冷如深渊。
东南诸路?那正是澜澈所在的东海方向,也是星槎星图所示第一个潜在空间节点的方位!赵令渊心中一动,这朝廷钦差的身份,岂非正是暗中查访灵蕴、筹备星槎下一次行动的绝佳掩护和机会?他指尖轻抚令牌,纹路粗粝如鲨皮。
他沉吟片刻,并未立刻应下,只道:“此事体大,牵连甚广,容晚辈斟酌一二,也需安排茶楼诸事……”话音未落,忽听楼下传来喧哗声!
“小贼休走!”一声清叱刺破宁静——竟是兰澈的声音!随即是器物碎裂、桌椅翻倒的噼啪乱响!
赵令渊霍然起身,张怀民亦按剑欲起。只听楼梯咚咚急响,夹杂着粗野咒骂:“他娘的!爷们儿不过借本书瞧瞧,这娘们儿动什么手!”
原来苏砚青方才归楼,在相国寺后街旧书市淘得古籍,却被两个泼皮盯上。那二人见书页泛黄,以为内夹银票,竟尾随至茶楼后巷强抢。
苏砚青抱书急退,撞翻酱缸,腌菜泼溅如雨。泼皮甲抽刀便砍,寒光直劈面门!
苏砚青骇然闭目,忽见青影一闪——兰澈自二楼翻下,足尖点檐,如鹞子翻身。
刀至半空,她已擒住贼腕,反手一拧!喀嚓骨响,贼人惨嚎弃刀。
泼皮乙见状,抡起条凳横扫,木腿带风。兰澈不退反进,矮身避过,肘击其肋!贼乙闷哼弯腰,她旋身飞踢,鞋尖正中下巴。贼乙倒飞撞墙,瓦片簌落。
前后不过三息,二贼已瘫如烂泥。兰澈收势拂袖,冷眼睥睨:“再敢踏入此巷,断的就不是手腕了!”
风波暂息,苏砚青惊魂未定,却一脸兴奋地捧着那本纸页泛黄、边角破损的古籍冲入雅室:“东家!张大人!你们快看我今日在相国寺后街旧书市淘到了什么宝贝?”他顾不得全礼,额角还沾着酱渍。
那是一本前朝留下的孤本《岭外茶代答》,书中不仅详尽记载了岭南、闽浙的奇特种茶法与茶俗——如潮州“擂茶”以芝麻、茶叶共捣为浆,瑶寨“打油茶”佐以炒米花生——更有一章专述“海外诸蕃茶事”。
苏砚青急切地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一幅笔法古朴的插图:图中绘有一种奇特的茶叶,叶片竟呈诡异的墨蓝色,叶脉却为银白,旁注小字:“南海极深之处有孤岛,产异茶,色如墨蓝,饮之可通灵见鬼,恍恍惚惚,然久服则元气耗散,形销骨立,蕃人谓之‘鬼眼茶’或‘迷魂茶’。其岛附近海域,常有大舟商船莫名失踪,罗盘失灵,海商畏之,称为‘迷魂海’或‘船舶坟场’。”笔锋如刀,透纸欲出。
墨蓝茶叶?鬼眼茶?迷魂海?这与张怀民所述的海上失踪案、宫中奇茶、以及可能存在的蛊惑人心之物,难道真有如此巧合的关联?
赵令渊与张怀民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深深的震惊与凝重。窗外暮色已浓,汴京城华灯初上,炊烟袅袅,樊楼歌吹隐隐传来,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然而,在这片繁华锦绣之下,来自深宫的疑云与远海扑朔迷离的迷雾,已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悄然漫卷而至。
“迷魂海……船舶坟场……”赵令渊指尖点在那泛黄地图上模糊不清的岛屿标记处,目光锐利如刀。那里,似乎与澜澈曾提到的鲛人禁地“归墟之眼”的方位,隐隐重叠!他不再犹豫,伸手稳稳接过了那枚冰凉沉重、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巡查使铜印和玄铁令牌。印钮螭虎盘踞,冷意直透掌心。
“茶楼之事,老夫可请旨,暂由户部选派可靠之人协理,一应收益仍归你所有,绝不使之受损。”张怀民见他应下,松了口气,“至于安全,兰澈姑娘可仍为贴身护卫,苏砚青博闻强记,亦可随行参赞。一应人手凭你调遣,东南军州、市舶司皆需配合。此乃陛下密旨,遇紧急情况,可先斩后奏。”他展旨示龙纹,朱印如血。
“何日可以启程?”张怀民问道,窗外更鼓沉沉,已报戌时。
“三日后。”赵令渊将令牌收入怀中,目光再次转向东南方向,仿佛已穿越千山万水,落在了那波涛诡谲、迷雾深锁的浩瀚海面之上,“待我略作安排,交代清楚茶楼事宜,便即刻南下明州。”
他走至窗前,推开棂格,夜风涌入,带着汴河的水汽与远处瓦舍的喧嚣。
楼下茶客们犹在品茗谈笑,全然不知风暴将临。
新的风暴,已在海上酝酿。而他们,即将扬帆,驶入那片未知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