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盯着账册上那行小字，指尖轻轻抚过“光绪二十三年三月三”，忽然想起昨天移苗的时辰——正是三月三，算起来，竟与守义公夫妇栽苗的日子，隔了整整六十年。
“六十年一轮回啊，”三叔公的声音带着颤，他从怀里摸出个铜烟袋，烟锅上刻着的海棠纹早已被摩挲得发亮，“守义公当年总说，‘花有重开日，人有再聚时’，如今看来，他早就算准了这天。”他往账册上凑了凑，老花镜滑到鼻尖，“这画里的竹架，跟咱们院里新搭的，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陆时衍继续往下翻账册，纸页脆得像晒干的梅瓣，每翻一页都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低声诉说。里面记着梅岭的年成：哪年的梅子结得稠，哪年的山雨伤了苗；也记着人情往来：张大爷借过两斗米，李婆婆换过三尺布；最动人的是夹在里面的零碎——片干枯的海棠花瓣，边缘被虫蛀出细密的小孔，却依旧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半张褪色的红绸，上面绣着半个“守”字，线头还倔强地翘着，像在等另一半“秀”字来合。
“这花瓣是光绪二十五年的，”三叔公指着花瓣边角的小字，“那年玉秀婆怀了身孕，守义公特意把第一朵海棠花压在账册里，说‘花结果，人添丁，都是老天赏的甜’。可惜……”他顿了顿，烟袋锅在箱沿磕了磕，“后来孩子没保住，玉秀婆大病一场，那支银簪，就是在去山神庙求神的路上，被梅枝勾断的。”
苏晚的指尖触到那半张红绸，忽然觉得心口发紧。红绸的质地和玉秀婆留在樟木箱里的那段一模一样，只是这半张更薄些，想来是当年没绣完就被泪水泡过——布纹里还能看见淡淡的水痕，像谁的眼泪在时光里结了痂。
“下面还有东西！”槐槐突然指着账册底下，她的布偶被挤在人缝里，红绸鞋上的风筝图案正好对着箱底的一个小木盒。陆时衍把账册挪开，果然露出个巴掌大的盒子，紫檀木的，上面嵌着粒莹白的玉，雕成海棠花苞的形状。
打开木盒的瞬间，众人都屏住了呼吸——里面没有金银，没有珠宝，只有两缕缠在一起的头发，用红绸系着，打成个同心结。黑发里掺着几根银丝，想来是守义公晚年时和玉秀婆的头发缠在一处。结的中间，夹着片极小的银箔，上面刻着两个字：“长相”，而盒底的暗格里，藏着另一半银箔，刻着“厮守”。
“这叫‘结发同心情’，”道长抚着胡须，竹笼里的山雀似懂非懂地歪着头，“当年我师父给他们主持的婚礼，特意教了这法子，说‘头发缠成结，心就分不开’。守义公临终前把我叫到床前，说等找到‘能让海棠再开花的人’，就把这同心结给他们，说‘老的结散了，新的结要续上’。”
陆时衍小心翼翼地拿起同心结，红绸已经脆得像枯叶，却依旧紧紧缠着头发，解不开，扯不断。他把同心结递给苏晚，两人的指尖在红绸上碰了碰，像有股电流顺着指尖淌进心里，暖融融的。苏晚忽然发现，红绸的纹路里，还藏着极细的金线，在光下闪着微光，像守义公和玉秀婆没说出口的念想。
货郎这时从人群外挤进来，手里举着个油纸包，油香混着梅香漫开来。“山民们在院里蒸了新糕，”他把纸包往箱盖上一放，“用的是今年的新米，掺了灶房里剩下的梅泥，说要让守义公和玉秀婆也尝尝新日子的甜。”
糕是梅花形状的，上面点着胭脂红，热气腾腾的，把众人的脸都熏得发红。苏晚拿起一块，刚要递到嘴边，就见糕面上的热气在空气中凝成小小的雾团，飘到同心结上，竟让那干枯的红绸微微舒展了些，像在呼吸新日子的气息。
“该出去了，”道长看了眼日头，地窖口的光已经斜斜地落在箱角，“新苗还在院里等着呢，别让它盼急了。”山民们这才恋恋不舍地往外走，货郎的担子被孩子们围着，新做的糖人沾着阳光，像一串串会发光的海棠果。
回到院里时，苏晚一眼就看见新栽的海棠苗——叶心的小花苞又鼓了些，被阳光晒得泛着淡淡的粉，像颗藏着蜜的果子。竹架上的红绸被山民们又系了几圈，新旧红绸缠在一起，在风里飘成个巨大的同心结，把苗的影子裹在中间，像老天给新苗盖了个红印。
画先生正坐在竹架下补画，他把地窖里的情景都添了进去：账册上的海棠花瓣，木盒里的同心结，还有众人围着樟木箱的影子，都被他用淡墨细细描在画的角落。最妙的是他在新苗的根须处，画了几缕极细的线，连着地窖的方向，像守义公和玉秀婆的目光，正顺着线往上爬，落在新苗上。
“这叫‘根脉相连’，”他笔尖沾着朱砂，在同心结的影子里点了点，“老辈的念想扎在土里，新辈的日子长在枝上，都是梅岭的魂。”
张婶的丈夫已经把“棠棣同春”的青石板铺在了新苗前，石板被山民们的脚磨得发亮，四个凹字里填了新土，竟冒出几星绿意——是风吹来的草籽落在里面，趁着潮气发了芽。“你看这土多亲字，”张婶蹲在石板边笑，“知道这字是好日子的念想，就赶着往上长呢。”
石头不知何时捡了堆海棠砚的碎碴，正围着新苗摆成个圈，碎碴在阳光下闪着光，像给苗戴了串星星项链。“我娘说，碎砚也是玉，”他指着圈里的泥土，“刚才我看见有蚯蚓往里面钻，定是砚碴在土里发了灵气，要给苗当肥料呢。”
陆时衍忽然拉着苏晚往樟木箱走去，他从里面取出玉秀婆没绣完的那件嫁衣，红得像燃着的火。“我想让你试试，”他的声音比梅酒还醇，“守义公说，这件嫁衣在等能让它完工的人。”
苏晚穿上嫁衣时，山民们都发出了惊叹——衣长正合她的身量，九瓣海棠的绣花纹路，在她身上竟像活了过来，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三叔公从账册里抽出那半张红绸，正好能补在嫁衣后领的破洞处，线脚严丝合缝，像天生就该长在那里。
“还差最后一瓣花，”新媳妇突然指着嫁衣的袖口，那里留着块空白，“守义公的画里，玉秀婆的嫁衣袖口，绣着朵含苞的海棠，说‘花没开，日子就有盼头’。”她把槐槐的布偶拿过来，对着空白处比了比，“我照着这布偶的红绸鞋绣，定能合上当年的针脚。”
货郎这时挑着担子往院外走，筐里的红绸少了大半，却多了些新东西——山民们送的梅酱、蜂蜜、新米，还有老郎中给的那包安胎草药，用红绸包着，系成个小小的药囊。“我去给绣娘送红绸，”他回头冲众人笑，“让她赶制些新的同心结，等海棠开花时，咱们把整个竹架都挂满！”
道长要回山神庙了，他把装山雀的竹笼挂在新苗边的竹架上，笼门半开着。“等它翅膀好了，就让它在院里筑巢，”他拍了拍拐杖，杖头的海棠花正好对着花苞，“守义公和玉秀婆的故事，总得有个见证。”山雀在笼里扑腾了两下，羽毛上的砚石碎碴落在新土上，像撒了把亮晶晶的星。
三叔公把那本《梅岭记》交给陆时衍，封面的“梅岭记”三个字被香火熏得发黑，却依旧透着股执拗的劲。“往后，这账册就该你来记了，”他往灶房的方向努努嘴，“记着新苗啥时开花，记着苏晚啥时添丁，记着梅岭的日子，越过越甜。”
陆时衍翻开账册的最后一页，空白的，只在角落有守义公题的一行小字：“梅岭的土，认勤劳，认情意，认那些把日子当花养的人。”他从怀里摸出支笔，蘸了点灶房里的梅汁，在空白处写下：“民国三十三年三月三，与晚栽棠，愿此花，岁岁如旧，人，日日如新。”
苏晚凑过去看，他的字迹刚劲里带着温柔，和守义公的笔迹竟有几分相似。笔尖的梅汁滴在纸上，洇出个小小的红点，像颗刚落下的胭脂泪，也像新苗叶尖藏着的那点红。
槐槐突然指着竹笼叫起来：“鸟雀飞啦！”众人抬头，只见那只山雀不知何时撞开了笼门，正围着新苗盘旋，翅膀上的砚石碎碴在阳光下划出金色的弧线。它飞得越来越高，最后落在老梅树的最高枝上，对着竹架的方向叫了三声，清脆得像玉磬相击。
“这是在报喜呢！”张婶的丈夫扛着新劈的竹篾走来，要给竹架再加层横梁，“它说这新苗，定能长成像老梅树那样，遮天蔽日，岁岁开花！”
苏晚往灶房走去，要给众人温新酿的梅酒。路过新苗时，她看见根须处的泥土又隆起了些，几缕新须正顺着海棠砚的碎碴往下钻，凉丝丝的，像在吮吸时光的养分。阳光穿过竹架的红绸，在新土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无数只温柔的手，在轻轻抚摸这株承载着新旧念想的苗。
陆时衍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那两缕缠在一起的头发。红绸同心结在他掌心微微颤动，像两颗依旧在跳动的心。他忽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锦袋，把同心结放进去，挂在苏晚的颈间。锦袋贴着她的胸口，暖得像守义公和玉秀婆的目光，穿过六十年的时光，轻轻落在她身上。
灶房里的梅酒已经温好，香气漫出竹帘，和院里的海棠香、糕香、泥土香缠在一起，酿成种特别的味——像老辈的故事，像新辈的日子，像梅岭的三月三，总有开不完的花，续不断的缘。
画先生的画还挂在竹架上，风一吹，画里的红绸和现实的红绸一起飘动，竟分不清哪是画里，哪是画外。他收拾画板时，特意把那片从山神庙后坡带来的还魂草，压在了画轴里——草叶间还沾着山神庙的泥土，混着梅香，像要在画里，也扎下根去。
日头渐渐西斜，把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新苗的周围，像无数双手，在守护这株刚扎根的希望。竹架上的红绸还在飘，旧的那段和新的那段缠得更紧了，被夕阳染成金红色，像条连接着过去和未来的彩带，一头系着守义公和玉秀婆的念想，一头系着陆时衍和苏晚的日子，在梅岭的晚风里，轻轻摇曳，永不消散。
苏晚往新苗边浇了最后一遍淘米水，水线绕着根须画了个圆，像三叔公说的“日子得踩实了才稳当”。水珠落在叶尖，顺着叶脉往下滚，在土上洇出个淡淡的痕，这次，谁都看清了，那痕像个小小的“甜”字，被梅香浸着，被阳光晒着，在新翻的泥土里，慢慢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