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第一阵热浪卷过晒谷场时，苏晚正蹲在祠堂的供桌前擦拭玄铁烛台。铜绿斑驳的烛座上刻着缠枝梅纹，她指尖顺着纹路摩挲，忽然听见院外传来玄铁犁与石板碰撞的脆响——陆时衍牵着水牛从祠堂门口经过，牛背上驮着新扎的祈雨幡，青布幡面上用朱砂画的梅枝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要从布上飞出来。
“阿婆说幡角要缀铃铛才灵。”他把牛绳往梅树干上一绕，转身时撞见苏晚的目光，耳尖忽然泛起红，“我找铁匠打了对玄铁铃，你看这纹路……”他从布兜里摸出对小巧的铃铛，铃身上的半朵梅花与她银簪上的刻痕严丝合缝，“上次补簪子的时候，特意记下了尺寸。”
苏晚接过铃铛的瞬间，指腹擦过他的掌心。他的手背上还留着道新伤，是今早给牛套犁时被木柄蹭的，结了层薄薄的血痂，像枚未干的朱砂印。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溶洞，他为了捞她掉进暗河的桃木牌，手背被尖石划得鲜血直流，却攥着牌笑说“幸好没丢”，那时她也是这样，笨拙地用帕子给他按住伤口，心跳快得像擂鼓。
“槐槐在磨坊学扎纸鸢。”陆时衍忽然往供桌旁挪了挪，案上摆着他昨夜削的桃木枝，削得极细，顶端都刻着小小的梅苞，“她说祈雨祭要放带铃铛的鸢，让风神听见咱们的心愿。”他拿起根枝子往苏晚发间比了比，“这长度正好能簪在鬓角，像太外婆老照片里戴的那样。”
祠堂的穿堂风卷着艾草香漫过来，苏晚的发丝扫过他的手腕。他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洗得发白，露出的小臂上还沾着几点泥星，是今早耙田时溅的。她忽然发现他脖颈处藏着根红绳，绳尾坠着半块玄铁牌，与她贴身戴的那半块形状完全相同——是去年冬至他偷偷换的，说“双牌合璧要贴肉戴才暖”。
“祭器都备齐了？”苏晚低头把铃铛缀在幡角，丝线穿过铃孔时打了个结，像无意中把两人的影子缠在了一起。她看见陆时衍正往香炉里插新制的线香，香梗上缠着的红绳与他颈间的那根同色，“阿公说祈雨祭要用双姓合制的香，你看这艾草是我晒的，檀香是你托人从镇上带的。”
陆时衍点香的手顿了顿，火苗在他睫毛下跳了跳。“太外公当年给太外婆制香时，也是这样掺的。”他把燃着的香插进炉里，两缕青烟在半空缠成麻花，“祠堂的老账簿里记着，说双姓之香要用心火点燃，烟气不散，祈愿才灵。”
苏晚忽然想起昨夜在磨坊，她看见铜镜里映出幅旧景：穿玄铁铠甲的男子正往香炉里插香，身边的女子鬓边簪着桃木枝，两人交握的手里捏着半块玄铁牌，牌上的梅花纹与她和陆时衍的那对完全重合。镜中男子的侧脸在烟影里若隐若现，竟与陆时衍有七分相似。
“槐槐说要学太外婆跳祈雨舞。”陆时衍忽然从供桌下拖出个樟木箱，里面叠着件靛蓝布裙，裙角绣着半朵白梅，“这是太外婆年轻时穿的，我找人补了裙边，你看这针脚……”他指尖划过裙摆的补痕，“是阿婆教我的，她说女子的衣裳要缝得密些，才兜得住福气。”
苏晚抚过裙上的梅纹，线脚确实歪歪扭扭，却比机绣的多了几分暖意。她忽然想起去年芒种，陆时衍给她修竹筐时，也是这样笨拙地缝补筐沿，竹篾刺破了手指，血珠滴在“苏”字刻痕里，他却笑说“这样才算认主”。
日头爬到祠堂匾额时，村民们扛着祭器往晒谷场去。陆时衍牵着水牛走在前面，苏晚抱着幡旗跟在后面，槐槐举着纸鸢跑在中间，三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忽长忽短，像被风揉皱的绸带。路过老梅树时，陆时衍忽然转身，往苏晚鬓间插了支桃木枝，“太外婆的桃木枝要在祭前簪上，说能引来雨神。”
枝桠碰着她的耳垂，苏晚看见他喉结滚了滚。远处传来孩童的笑闹声，混着玄铁农具的碰撞声，像首热闹的歌谣。她忽然发现陆时衍的布鞋沾着些麦粒，是今早从谷仓带的，颗颗饱满，像他藏在眼底没说出口的话。
祭台设在晒谷场中央，陆时衍正往石桌上摆祭器：玄铁量具里盛着新麦，陶瓮里酿着青梅酒，最中间放着那面铜镜，镜面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按规矩要双姓共执犁。”他拿起那把新打的玄铁犁，犁柄上刻着“苏陆”二字，刻痕里嵌着红砂，“太外公的犁也是这样刻的，说耕田要两人同力，日子才稳当。”
苏晚握住犁柄的另一端时，掌心与他的贴在一起。两人的汗顺着柄身往下淌，在刻痕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像两滴终于相遇的雨。她忽然听见陆时衍在她耳边轻声说：“等祈了雨，我想请阿公去你家提亲。”
风突然停了，幡旗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苏晚转头时撞进他眼里，看见晒谷场的麦浪在他瞳孔里起伏，像藏着整片梅岭的春天。她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天，十五岁的陆时衍把伞往她这边歪，自己半边肩膀湿透了，却红着脸说“梅岭的雨沾了双姓人的气，才会润庄稼”。
“纸鸢飞起来了！”槐槐的欢呼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视。那只缀着铃铛的纸鸢正往云端飘，红绳在风里拉出道弧线，一端攥在槐槐手里，一端缠着苏晚的手腕——是陆时衍悄悄系的，说“这样风筝就不会跑丢了”。
祭典开始时，阿公敲响了祠堂的老钟。陆时衍牵着苏晚的手往祭台走，玄铁犁在两人手中微微颤动，像有生命般。村民们唱起古老的祈雨歌，歌词里藏着苏陆两家的故事：太外公冒雨修渠，太外婆灯下缝衣；外公带牛耕地，外婆送饭到田埂；如今换作他们，在麦浪翻滚的晒谷场，把未完的章节轻轻续写。
雨丝突然落在苏晚的发间。起初是细密的几点，渐渐连成线，打湿了她鬓边的桃木枝，也打湿了陆时衍肩头的蓝布衫。玄铁犁上的红砂被雨水浸得发亮，在泥地上画出道蜿蜒的痕，像条看不见的红线。
“下雨了！”槐槐举着纸鸢在雨里转圈，铃铛声混着她的笑声，“阿婆说雨神喜欢看双姓人手牵手！”
陆时衍忽然转身拥住苏晚，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她脸上，带着些微的凉意，却烫得她心头发颤。“你看铜镜。”他低头往祭台的方向偏了偏，镜中雨幕里浮出对年轻身影，正并肩往田埂走去，男子肩上扛着玄铁犁，女子手里提着竹篮，两人的影子在雨里渐渐与他们重合。
“太外公和太外婆在看呢。”苏晚踮脚吻了吻他的唇角，雨水的清冽混着他颈间的檀香，像饮了口青梅酒，酸里裹着甜。她听见陆时衍在她耳边说：“等雨停了，我就去你家，把这半块牌给你爹娘看看。”他从颈间解下玄铁牌，与她的那半块拼在一起，完整的梅花纹在雨里泛着光。
雨越下越密，麦浪在雨幕里翻成绿海。苏晚望着陆时衍被雨水打湿的眉眼，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刻板的规矩，而是藏在岁月里的温柔：是太外公修渠时特意留的灌溉口，是太外婆缝衣时多绣的半朵梅；是陆时衍补筐时滴下的血珠，是他藏在桃木枝里的心意。
纸鸢的铃铛还在雨里响着，红绳一头系着风筝，一头缠着两人的手腕。苏晚忽然想起铜镜里最后映出的画面：白发苍苍的男女正坐在老梅树下，男子给女子簪上桃木枝，女子给男子系紧衣襟，膝头的玄铁牌在夕阳里拼成完整的梅花，像他们此刻交握的手，再也不会分开。
雨停时，天边挂起道彩虹。陆时衍牵着苏晚往磨坊走，槐槐举着湿透的纸鸢跟在后面，三人的脚印在泥地上连成串，像串未完的省略号。玄铁犁被他们留在晒谷场，犁柄上的“苏陆”二字在阳光下泛着光，刻痕里的雨水顺着“陆”字的最后一笔，流进“苏”字的起笔处，像早就写好的注定。
“磨盘里的新麦该泡了。”陆时衍的声音混着雨后的泥土气，“阿婆说用祈雨祭的雨水浸种，来年准丰收。”
苏晚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加快脚步追上他，悄悄把两人的玄铁牌用红绳缠在一起。“这样就不会掉了。”她把缠好的牌塞进他掌心，看见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的瞬间，牌上的梅花纹硌着掌心，像枚滚烫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