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最后一场雨刚歇,苏晚蹲在祠堂后的老梅树下翻晒药草。薄荷与艾草的清香混着泥土气漫开来,她指尖捻起片卷曲的艾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木屐踩过水洼的轻响——陆时衍披着件半湿的蓝布衫站在那里,裤脚还沾着田泥,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进领口,像串没系牢的银珠子。
“槐槐在晒谷场跟阿婆们学编草绳。”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的薄茧擦过颧骨时,苏晚忽然想起昨夜在磨坊修补木槽的他,也是这样低着头,桃木刨子在掌心转得飞快,木屑簌簌落在肩头,像落了场细雪。
梅树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晃了晃,陆时衍忽然蹲下来帮她整理药草。两人的手背不经意相触,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就像去年冬至在溶洞里,他替她暖冻红的指尖时,掌心的温度透过棉布手套渗过来,烫得她心跳漏了半拍。
“这株艾草晒得差不多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你上次说膝盖阴雨天会疼,我让镇上的老木匠做了个艾草枕。”说着从布衫口袋里摸出个青布小枕,针脚歪歪扭扭的,边角还露出几缕褐绿的草屑,“针脚是阿婆教我的,可能……不太好看。”
苏晚接过枕头时,指腹擦过他的指尖。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些玄铁屑,是今早修农具时蹭上的,像藏了片细碎的星子。她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初夏,也是在这棵梅树下,十五岁的陆时衍把摔断柄的桃木牌塞给她,红绳上还沾着他的血珠,“太婆说双姓牌要合在一起才灵。”那时他的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杨梅,比现在直白多了。
“磨盘底下的玄铁箱,我找人加固了锁扣。”陆时衍忽然往梅树深处挪了挪,那里藏着个半旧的木箱,是他去年亲手打的,“里面的农具我都上了油,你上次说银簪上的梅花刻痕松了,我找了玄铁匠补了补。”他从箱里拿出个红绸包,打开时,那支断过的梅花银簪躺在其中,断裂处被细细的玄铁丝缠成了麻花结,像两株缠绕生长的梅枝。
苏晚捏着银簪的手微微发颤。去年惊蛰在溶洞里,她为了捞落水的玄铁牌摔进暗河,是陆时衍跳下来把她托上岸。他背着她往磨坊跑时,她的脸颊贴在他汗湿的后颈,听见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比暗河的水流声还要急。
“槐槐说,看见太外婆的铜镜里有咱们。”陆时衍的声音忽然有些发紧,他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她说镜里的人在摘杨梅,篮子上的玄铁扣,和你现在用的这个一模一样。”
苏晚低头看了看腕上的竹篮,玄铁扣在日头下泛着光。她想起三天前在磨坊,铜镜里映出对年轻男女在梅树下分食杨梅,女子的银簪与她的一模一样,男子的蓝布衫上,别着枚半朵梅花的桃木牌——正是陆时衍常年别在腰间的那枚。
“阿婆说,当年太外公向太外婆求亲时,就是在这棵树下。”陆时衍忽然抬头,阳光穿过他额前的碎发,在鼻梁投下片浅浅的阴影,“太外公送了半朵梅花的木牌,太外婆回了半朵银簪,说要等双姓合璧时,才拼成完整的一朵。”
风忽然卷起地上的药草叶,打着旋儿飘过两人之间。苏晚看见陆时衍的喉结动了动,像有话堵在喉咙口。她忽然想起去年冬至夜,他守在磨坊的灶边给她煮姜汤,火光在他侧脸明明灭灭,他说“苏晚,以后修农具这种事,不用等我回来,你喊我一声就好”,那时她没敢抬头,只盯着碗里晃动的姜片,看它们像要生根似的沉在碗底。
“下月初的祈雨祭,按规矩要双姓主祭。”陆时衍忽然从怀里摸出块桃木牌,与苏晚那枚合在一起时,正好是朵完整的梅花,“阿公说,这是太外公当年亲手刻的,背面的字……”
苏晚翻过木牌,背面的“苏”与“陆”字刻痕里,嵌着些细小的玄铁屑,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无数个日夜,他摩挲这两个字时,把心事都揉进了木纹里。
“我娘说,当年她和陆叔定亲时,也是用的这对木牌。”苏晚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她说梅岭的规矩,双姓合璧时,要在祈雨祭上共执农具,才算认了祖宗的理。”
陆时衍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鬓角的碎发。他的指腹带着玄铁的凉意,却烫得她耳根发颤。“那时候槐槐可以做花童。”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尾音却有些发飘,“她昨天还问我,为什么你的银簪总对着月亮照,我说……那是在等花开。”
苏晚忽然想起昨夜在观星台,她确实对着月亮摆弄银簪。月光透过簪头的梅花孔,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陆时衍第一次给她送野草莓时,放在她窗台上的那捧,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磨盘里的新麦该舂了。”陆时衍忽然站起身,往晒谷场的方向望了望,“阿婆说要做些新麦饼,你不是最爱吃甜口的么?”
苏晚跟着站起来时,发梢扫过他的肩头。他的布衫上还带着玄铁农具的冷硬气息,混着淡淡的麦香,像他这个人——看着沉默寡言,却把所有温柔都藏在修农具的木槽里,藏在补渔网的网眼里,藏在给她做的艾草枕里。
走到晒谷场边时,槐槐举着编了一半的草绳跑过来,绳头缠着朵半开的白梅。“陆叔叔,苏阿姨,你们看!”小家伙把草绳往两人中间一递,绳头的梅花正好落在他们交握的手背上,“阿婆说,双姓人要像这草绳一样,缠在一起才结实。”
陆时衍忽然握紧了苏晚的手。他掌心的汗混着她的,像玄铁箱里那两截缠成麻花的红绳,再也分不清彼此。远处的磨坊传来木轮转动的吱呀声,混着祠堂老钟的余响,像首唱了百年的歌谣——太外公和太外婆听过,外公和外婆听过,如今换作他们,在夏夜晚风里,把心事轻轻唱给梅树听。
暮色漫上来时,陆时衍在梅树下埋下个陶瓮。里面装着苏晚新磨的米粉,他刚打的玄铁屑,还有槐槐摘的青梅。“阿公说,双姓人要把念想埋在梅树下,来年就会结出同心果。”他盖土时,苏晚看见他悄悄往瓮里放了枚桃木牌,是他新刻的,上面并排刻着“苏”与“陆”,周围绕着圈完整的梅纹。
月光爬上梅树梢时,陆时衍送苏晚回家。两人走在青石板路上,木屐的声响在巷子里撞来撞去,像在数着彼此的心跳。快到门口时,他忽然从背后轻轻拥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带着些微颤的气息漫在她颈窝:“苏晚,等祈雨祭过了,我想……”
话没说完,却被她转身时撞进怀里。苏晚仰头看他,看见他眼里的星光比观星台的星砂还要亮,便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像两片梅瓣终于相触,带着薄荷与艾草的清香,把藏了十年的心事,都落在夏夜晚风里。
陆时衍的手臂忽然收得很紧,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远处传来槐槐的笑声,混着晒谷场的虫鸣,苏晚听见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太外婆的铜镜没骗人,咱们会像他们一样,守着这片土地,守着彼此,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