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麻子带着决死之士扑向城墙缺口的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略显苍老但异常沉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将军!且慢!或许……还有一法,可退胡兵!”
王麻子猛地回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说话的人——是军中老书办胡椒。此人年近五旬,并非战兵,平日里只负责些文书账目,此刻却不知为何出现在这修罗战场上,身上沾满灰土,但眼神却异常清明。
“胡书办?你他娘的疯了?现在还有什么狗屁法子!”王麻子怒吼,脚步却下意识顿住,因为他在胡椒眼中看到了一种不同于周围疯狂与绝望的光芒。
胡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指向城墙缺口处,那个刚刚被王麻子踹下城头、此刻正被几个胡兵拖拽回去的胡人百夫长尸体,又指了指更远处,在胡人后阵中,被重重保护起来的一个小小身影——那似乎是胡人主帅兀术鲁年幼的儿子,此次随军,据说是为了“见识草原勇士的荣光”。
“将军,杀伐……终有尽时。
今日我等尽数战死,或可换幽州几日安宁,然胡人元气未损,他日卷土重来,依旧是我中原心腹大患。”胡椒语速极快,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兀术鲁是枭雄,亦是人父。
他驱赶儿郎送死,是为了功劳,为了草场,为了部落的生存。
但若有一条路,能让他不损威望,甚至更能凝聚人心地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会不会选?”
王麻子一愣,他身边的亲兵也愣住了。都这时候了,还谈什么“路”?
胡椒继续道,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浴血的将士,最终落在那个脸色惨白、紧握着断矛的年轻弩手李狗儿身上:“年轻人,你怕吗?”
李狗儿下意识地点头,又猛地摇头。
“怕是对的。”张三金语气缓和了些,“但你看,胡人也是人,他们也会怕,他们的父母也会在家乡等待儿子归来。
兀术鲁用荣誉和贪婪驱使他们,我们用家园和血仇抵抗他们。
但仇恨,只会滋生更多的仇恨。”
他转向王麻子,声音斩钉截铁:“将军,请准我携那胡人百夫长尸身,并选一机灵胆大、通晓胡语的士卒,他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李狗儿身边一个眼神灵动的年轻辅兵,出城一行!我们不带武器,只带一句话,和一场他们无法拒绝的交易!”
“什么交易?”王麻子死死盯着他,直觉告诉他,这老书办不是在说疯话。
“我们,归还他们勇士的尸首,并承诺,若他们退兵,我们将释放所有胡人俘虏,并赠予他们过冬所需的盐铁药材!”胡椒语出惊人。
“什么?!放俘虏?还送东西?老子……”一个脾气火爆的队正立刻就要骂娘。
“听他说完!”王麻子低吼,压制住骚动。他意识到,胡椒这是在给兀术鲁一个体面撤退的台阶!
胡人伤亡惨重,继续强攻,就算拿下幽州,也必然是惨胜,其核心部落的勇士可能十不存一,周围虎视眈眈的其他胡人部落会立刻将其吞噬。
而得到盐铁药材,对他们过冬至关重要,远比一座被打烂的、需要分兵驻守的城池来得实在!
胡椒压低声音,对王麻子耳语道:“将军,我们不是投降,是‘赐予’。
姿态要高!要让他们觉得,是他们‘英勇’的战斗,‘赢得’了我们的‘尊重’和‘怜悯’。我们归还尸首,是敬重勇士;释放俘虏、给予物资,是彰显天朝上国的气度!兀术鲁若接受,他回去后可以对族人说,是他兵临城下的威势,让梁人畏惧,不得不献上礼物求和!他保全了实力,得到了实惠,还维护了面子!”
王麻子眼神剧烈闪烁。
他明白了!这不是摇尾乞怜,这是一场心理战,一场针对兀术鲁个人野心和部落政治的精妙算计!用最小的代价,撬动最大的利益!
“但如果他不接受呢?”王麻子沉声问。
“那我们就当着他们的面,厚葬那位百夫长。”胡椒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让所有胡人士兵看着,我们如何尊重他们战死的勇士!同时,让那送信的士卒,用胡语大声告诉每一个能听到的胡兵,我们给出的条件!攻心为上!”
王麻子深吸一口气,看着周围疲惫不堪、却依旧挺立的身影,看着那不断涌入胡兵的缺口,又看了看胡椒那笃定的眼神。
这是一场豪赌!但继续死战,十死无生;此法,或许有一线生机!
“好!”王麻子猛地一拍城墙,碎石簌簌落下,“老子信你一回!李狗儿!你和你旁边那小子,护送胡书办出城!
把那个胡人百夫长的尸首,给老子擦干净,用最好的麻布裹上!抬出去!”
命令下达得突兀而诡异,但军令如山。
很快,在双方士兵惊愕的注视下,幽州城那扇千疮百孔的城门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胡椒一袭洗得发白的文士衫,不知他从哪里翻出来的,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士卒,抬着一具用干净麻布包裹、整理过仪容的胡人百夫长尸体,昂首走出了城门。
他们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胡人的攻势为之一滞,所有目光都聚集在这三个渺小却异常扎眼的身影上。
胡椒走到两军阵前,无视那些指向他的冰冷箭簇和充满杀意的目光,对着胡人中军方向,用清晰的、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官话朗声说道由身旁那通晓胡语的年轻辅兵同步大声翻译:
“大楚幽州守军书办胡椒,奉王麻子将军之命,特来与兀术鲁大帅对话!”
“两军交战,各为其主。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大楚亦敬重天下勇士!今特归还贵军百夫长尸首,望其魂归长生天!”
声音在血腥的战场上回荡,清晰地传入了许多胡人士兵的耳中。
他们看着那被郑重送还的同袍尸首,眼神复杂。
胡椒继续道,声音陡然提高:“王将军有言:尔等勇武,我军已见识!然,杀伐无益,徒增孤儿寡母!若大帅愿就此罢兵,我军有三赠:一、释放所有胡人俘虏,准其携兵器归营;二、赠上好盐巴百石,精铁五十担,疗伤药材二十车,助尔部族度过寒冬;三、幽州城门之外,立碑一座,铭记今日之战,承认尔等之勇!”
“此非求和,乃念及苍生,悯尔等远征不易之赐!若大帅一意孤行,我军必血战到底,纵使城破,亦要尔等付出十倍代价!
届时,大帅带回草原的,除了这座空城,还有万千部落儿郎的尸骨,以及……其他部落觊觎的目光!何去何从,请大帅三思!”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给了兀术鲁天大的台阶和实实在在的利益,又点明了他继续强攻的巨大风险和后果。
更重要的是,当着无数胡人士兵的面提出,直接将压力给到了兀术鲁。
胡人后阵中,一阵骚动。
许多士兵看着被送还的同伴尸体,听着那“释放俘虏”、“盐铁药材”的条件,眼中的疯狂和杀意渐渐被犹豫和渴望取代。
他们不怕死,但他们也希望活着带回财富和荣誉,而不是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
兀术鲁端坐马上,脸色阴沉变幻。
他死死盯着那个看似弱不禁风、却敢在两军阵前侃侃而谈的楚人书办,又看了看周围士兵的眼神。
他明白,军心,已经动了。
继续打下去,就算赢了,他也可能失去部落的拥护。
胡椒此举,不是在劝降,而是在诛心!
用更高的姿态和更实际的利益,瓦解胡人的战斗意志,逼他兀术鲁做出最符合自身利益的选择。
良久,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兀术鲁猛地一挥手。
呜——!
低沉的牛角号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不再是进攻,而是……退兵。
潮水般的胡人军队,如同来时一样,开始缓缓后撤。
他们带走了同伴的尸体,也带走了那份来自敌人的、“屈辱”却又无法拒绝的“赠予”。
年轻的辅兵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胡人大军,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看向身边依旧平静的胡椒,颤声问:“先生……我们,赢了?”
胡椒望着胡人远去的烟尘,又回头看了看残破但依旧屹立的幽州城,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
“赢?不,我们只是……让所有人都活了下来。而活着,才有将来。”
阳光终于刺破云层,洒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也洒在幽州城头那面虽然残破、却依旧飘扬的“王”字战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