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月华如霜,静静洒落在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陈郡城头。
赵戈与吴广并肩站在西门那段被炸塌后又紧急修补过的城墙缺口处。
脚下,砖石碎块尚未清理干净,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硝烟和血腥味。远处伤兵营的方向,隐约传来压抑的呻吟,如同这夜色中无法驱散的幽灵。
“大哥,”赵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疲惫和沉重,“今日…田臧之事…”
“哼!”吴广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压抑了一晚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陈王这是何意?我吴广为他冲锋陷阵,打下这陈郡!他倒好,往我身边塞个寸功未立的小子!还他娘的是裨将!这分明是信不过我!是给我上眼药!”他胸膛剧烈起伏,虎目在月光下喷着怒火,“那田臧,看面相就是个心思活络的!陈王身边那个庄贾,贼眉鼠眼,也不是好东西!定是这厮进了谗言!”
赵戈看着愤怒的吴广,心中忧虑更甚。吴广的直率刚烈,在战场上无往不利,但在权力场中,却极易成为靶子。
“大哥息怒。”赵戈按住吴广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声音低沉而冷静,“陈王…已非昔日垄上佣耕之陈涉了。他如今是张楚王。王心…难测。今日席间,我建言迁都,陈王虽应允,但其神色…已露不豫。庄贾之流,不过窥伺上意,推波助澜罢了。田臧之事,便是敲打,亦是…制衡。”他艰难地说出最后两个字。
“制衡?”吴广猛地扭头,死死盯着赵戈,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悲愤,“他要制衡谁?制衡你我?制衡这些为他打天下的兄弟?没有我们,他陈胜能坐在那王座上吗?!”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城头回荡,带着一种被背叛的痛楚。
赵戈沉默片刻,目光投向远处郡守府后堂那片灯火通明,守卫森严的区域。
缓缓道:“大哥,自古功高震主,便是取祸之道。陈郡一战,你我威望过盛…已令王心不安。田臧,就是插进你我之间的一根刺。这根刺,现在动不得,一动,便是授人以柄,坐实了拥兵自重、桀骜不驯的罪名。”
“那你说怎么办?就任由这根刺扎着?”吴广烦躁地低吼。
“忍。”赵戈的声音斩钉截铁,在寒夜中透着彻骨的冷意,“章邯二十万大军如利剑悬顶,这才是心腹大患!此刻内斗,无异于自毁长城!田臧,不过一裨将,掀不起大浪。大哥只需如常视之,严加约束,令其无隙可乘即可。
“你我兄弟,更要同心协力,加固城防,整顿军备,将陈郡打造成真正的铁壁!”
“只要守住陈郡,击退章邯,便是泼天大功!到时,些许谗言,些许猜忌,便如浮云,不足为虑!反之……”赵戈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若陈郡失守,一切皆休。
吴广看着赵戈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冷峻的侧脸,听着他条分缕析,直指要害的话语,胸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现实感取代。
他明白赵戈是对的。抬头望向郡守府的方向,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灯火,此刻在他眼中,却比这初冬的夜风更冷。
“同心协力…守住陈郡…”吴广喃喃重复着,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被权力寒流侵袭的苦涩。
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胸中的郁结强行压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的决绝,“好!就依贤弟所言!先过了章邯这一关!至于那田臧…哼,老子倒要看看,他能在老子眼皮子底下翻出什么浪花!”
兄弟二人不再言语,并肩立于残破的城头。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冰冷粗糙的墙砖上。
脚下,是刚刚用兄弟鲜血换来的城池;身后,是猜忌渐生的王权;前方,是即将汹涌而至的二十万大军。而他们之间,一根名为田臧的毒刺,已然无声无息地埋下。
夜风呜咽,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在空旷的城头盘旋。
郡守府后堂那扇亮着灯的雕花木窗后,一道模糊的身影似乎伫立了许久,才缓缓隐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章邯二十万大军如黑云压城的消息,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陈郡军民的心头。
初冬的寒风扫过城墙,卷起的尘土似乎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胜利的短暂欢愉被紧迫窒息的战备气氛取代。
城墙上,日夜不停地传来号子声夯土声以及木材被锯开的刺耳噪音。
加固!加厚!加高!这是整个陈郡唯一的声音。
吴广几乎住在了城墙上。
他魁梧的身影在垛口间来回巡视,声如洪钟地督促着民夫和士兵。
巨大的条石被绳索绞盘艰难地吊起,填补着西门那巨大的缺口;新挖掘的壕沟在城外延伸,底部插满了削尖的木桩;城墙内侧,一座座临时搭建的箭楼和藏兵洞如同雨后蘑菇般冒出来。
整个陈郡,仿佛一头被惊醒的巨兽,正用尽全身力气,披上更坚硬的甲胄。
赵戈同样忙碌,但他的战场,在城墙之外,也在城墙之内。
校场上,新招募的士兵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脸上混杂着对新生活的希冀和对战争的恐惧。
他们大多是被秦廷苛政逼得走投无路的农夫、工匠,甚至是流民。
赵戈站在点将台上,面色沉静如水。
他摒弃了秦军那种只重队列,口令的花架子训练,而是将有限的时间,全部压在了最基础,残酷的保命技能上。
“握紧你的矛!”赵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敲打在每一个新兵的心上,
“想想你的敌人!他的刀砍过来,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不是闭眼!不是后退!是格挡!是反击!用你全身的力气,把矛杆撞过去!撞开他的刀!然后,刺出去!刺穿他的喉咙!”
赵戈亲自示范,动作简洁、迅猛、带着一种原始的杀伐气息。
他让老兵扮演秦军,手持木刀木盾,凶狠地扑向新兵。
新兵们在恐惧的尖叫中,笨拙地按照赵戈的指令,用尽吃奶的力气格挡、撞击、突刺。
每一次木刀砍在木盾上的闷响,每一次被“敌人”撞倒的狼狈,都伴随着赵戈严厉的呵斥和毫不留情的纠正。
“战场不是儿戏!一次失误,就是死!给我练!练到你的胳膊抬不起来!练到你的身体记住这个动作!”赵戈的吼声如同鞭子,抽打着每一个新兵。
汗水、泪水混合着尘土,在他们脸上流淌。残酷的生存训练,让这些刚刚放下锄头的手,在颤抖中,开始握紧冰冷的矛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