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学实验室?”
李云龙的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一样。
他把这五个字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嚼了好几遍,每一个字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就透着一股子他完全理解不了的洋墨水味儿。
这感觉,比当初周墨跟他说什么“标准化”还邪乎。
他一把拽过旁边的葛老铁,唾沫星子喷了老铁匠一脸。
“老葛,你跟俺说实话,这‘化学实验室’,是个啥玩意儿?”
“是周厂长给咱们新造的家伙起了个洋名儿,还是他娘的哪个旮旯冒出来的番邦神仙?”
葛老铁也是一头雾水,他挠着后脑勺,那张被炉火熏得黝黑的脸上写满了茫然。
“团长,俺……俺也没听过。不过听周厂长的意思,好像比咱们那炼钢炉还金贵!”
“比炼钢炉还金贵?!”
李云龙的嗓门瞬间拔高八度,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彻底不够用了。
在他李云龙的世界里,天底下最金贵的东西,除了枪就是炮,再往下数就是粮食和婆娘。
这个什么“化学实验室”,听都没听过,怎么就成了比炼钢炉还宝贝的玩意儿?
他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周墨,那眼神活像是在审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外星人。
“周厂长,你给老子交个底,这‘化学实验室’,到底是干啥的?能吃还是能喝?还是能变成手榴弹,扔出去炸鬼子?”
“都不能。”
周墨的回答平静得像一盆凉水,直接浇在李云龙那颗烧得滚烫的心上。
“但没有它,我们什么都干不成。”
周墨走到那张画着水泥窑的巨大图纸前,拿起一根炭棒,在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又画了一个简易的天平,几个烧杯和试管的草图。
“团长,您看,咱们要烧水泥,原料是石灰石和黏土。”
周墨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感。
“可这山上的石灰石,跟那山上的石灰石,成分能一样吗?河这边的黏土,跟河那边的黏土,里面的门道能一样吗?”
“那有啥不一样?不都是石头和土?”李云龙梗着脖子反驳。
“老子带兵打仗,只认枪好不好使,人勇不勇敢,哪还管张家坳的兵和李家村的兵有啥不一样?”
“问得好。”
周墨不怒反笑。
“但如果我知道张家坳的兵顿顿吃肉,人人一米八,李家村的兵饿着肚子,个个面黄肌瘦,您说,我派兵攻坚的时候,会优先用哪一支?”
李云龙顿时语塞。
他咂摸了一下,觉得好像是这个理儿。
“石头和土也是一个道理。”周墨继续道。
“我们不能靠猜,不能靠蒙。”
“我们需要一个地方,用一些特殊的法子,把这些石头、泥土里面的‘兵’,是壮是弱,都给它弄得明明白白。”
周墨指着那几个画出来的瓶瓶罐罐。
“比如,我们要知道这块石灰石里,到底有多少是咱们需要的‘碳酸钙’,又有多少是没用的杂质。”
“我们要知道这把黏土里,‘二氧化硅’和‘三氧化二铝’的比例到底是多少。”
“只有把这些都算得清清楚楚,我们才能精确地配比,才能烧出最结实、最耐用的水泥。”
“这个地方,就叫化学实验室。”
周墨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傻了。
把石头和泥土里的成分弄明白?还要算比例?
这……这不是神仙点石成金的法术吗?
葛老铁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他只知道铁有好坏,火有大小,哪知道一块石头里还有这么多他听不懂的名堂。
但他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周厂长说,只有这样,才能烧出好水泥!
“我明白了!”
葛老铁猛地一拍大腿,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厂长,您的意思是,这‘化学实验室’,就是咱们兵工厂的‘眼睛’!是能看穿石头泥巴的‘火眼金睛’!”
这个比喻虽然粗俗,却一下子让李云龙也回过味儿来了。
“你的意思是,有了这玩意儿,咱们就能知道哪块石头能烧出好洋灰,哪块不行?”
李云龙的眼睛也亮了。
“不只是水泥。”
周墨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以后我们炼钢,有了它,我们就能在炼钢之前,先分析铁矿石的品位,知道里面有多少铁,有多少磷和硫。”
“这样,我们就能在冶炼的过程中,精确地加入造渣剂,炼出质量更好、更稳定的钢材。”
“我们缴获了鬼子的炮弹,有了它,我们就能分析出鬼子炮弹壳的合金成分,就能知道鬼子的钢,到底比我们强在哪儿!”
“我们甚至能分析出鬼子用的炸药,到底是什么配方!”
周墨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李云龙的心坎上。
分析铁矿石!
分析鬼子的炮弹壳!
分析鬼子的炸药!
李云龙的呼吸,不受控制地粗重起来。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门上冲,那颗好斗的心脏疯狂地擂动着。
他的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一幅恐怖的画面:周墨穿着白大褂,拿着手术刀,将一颗鬼子的炮弹按在台子上,像解剖牲口一样,一层层剥开,嘴里还念叨着。
“嗯,这块铁骨头不错,这块肉有毒……”
他看周墨的眼神,彻底变了。
“干!就这么干!”
他猛地一挥手,对着身后的陈曦咆哮起来。
“陈曦!你小子不是读过书吗?这活儿,你接了!”
“啊?”
陈曦扶了扶眼镜,彻底懵了。
“团长,我……我只认识几个字,这些瓶瓶罐罐的,我可弄不来啊!”
“你弄不来,周厂长会教你!”李云龙的逻辑简单粗暴。
“从今天起,你就是咱们兵工厂化学实验室的第一个兵!周厂长让你干啥,你就干啥!要是出了岔子,老子拿你是问!”
“是!团长!”
陈曦看着周墨那双充满信任和鼓励的眼睛,又看了看李云龙那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推到一个全新的,他完全陌生的,却又充满致命诱惑的领域。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挺直腰杆,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锐。
“保证完成任务!”
就这样,在李云龙一道蛮不讲理的命令下,在兵工厂所有人都还对“化学”二字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太行山根据地的第一个化学实验室,就这么草率而又郑重地,成立了。
周墨没有耽搁,他立刻带着陈曦和几个挑出来的识字战士,在山神庙最偏僻、最干净的一个角落,开始搭建这个简陋到令人心酸的“实验室”。
没有烧杯,他们就把从鬼子据点缴获来的,打烂了的玻璃瓶,用砂轮小心地切割,打磨成一个个简陋的容器。那刺耳的摩擦声,听得人心头发颤。
没有酒精灯,他们就用墨水瓶做灯身,棉线做灯芯,灌上李云龙好不容易弄来的珍贵酒精。
没有天平,周墨就画出最精密的杠杆图纸,让钱老木匠用最好的硬木,让葛老铁用最好的钢材,打造出一杆能精确到“毫”的“土制天平”。
李云龙看着他们叮叮当当,把一堆在他看来跟垃圾没区别的破烂玩意儿,当成宝贝一样拾掇来拾掇去,嘴里不停地嘟囔。
“他娘的,这哪是实验室,这分明就是个炼丹房!”
“周老弟,你可悠着点,别把老子好不容易给你弄来的那点酒精,一把火给点了。”
“那玩意儿,可是能给伤员救命的!”
周墨没理会他的聒噪,他正带着陈曦,用最原始的办法,制作着实验室里最基础,也最重要的东西——石蕊试纸。
他让人从山上采来一种紫色的石蕊地衣,捣碎,用酒精浸泡,过滤出紫红色的液体。
然后,他让陈曦把缴获来的,最干净的宣纸,裁成一条条,浸泡在液体里,再晾干。
“厂长,这……这染了色的纸条,有什么用?”
陈曦看着自己满是紫色汁液的手,好奇地问。
“这是我们的‘舌头’。”
周墨拿起一张晾干的紫色纸条,又从旁边一个罐子里,用一根干净的木棍,蘸了一滴透明的液体。
那液体,是他用硫磺和硝石,通过干馏法,制备出的最原始的稀硫酸。
他小心地,将那滴液体,点在紫色的纸条上。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被那滴无色液体点中的地方,那深邃的紫色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瞬间侵染,迅速褪去。
转而绽放出一种鲜艳的,刺目的——红色!
“我的天!”
陈曦失声惊呼,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抹鲜艳的红色,感觉自己的认知又一次被刷新。
周围几个帮忙的战士也看得目瞪口呆,仿佛看到什么神仙法术。
“紫色遇酸变红,遇碱变蓝。”
周墨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仿佛在诉说一个天地至理。
“有了它,我们就能分辨出许多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陈曦,记住,科学,就是把看不见的东西,变成我们看得懂的颜色、数字和符号。”
“这就是我们实验室,存在的意义。”
陈曦怔怔地看着那张一半紫一半红的小纸条,又看看周墨那张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脸。
他感觉自己手里的不是一张纸。
而是一把能解开天地万物秘密的钥匙。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那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