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五爷,安佩兰一进院子,就见孙木匠那边已然动工。木料全是榫卯结构,照着现成的框架拼合安装,进度倒不含糊。老大家和老二家都在搭着下手,白红棉也在一旁帮忙递工具,见状她反倒闲了下来。
想起绣娘怀里那小猫一般瘦弱的孩子,便将前几日烧木炭的空隙新做的那些奶酪疙瘩用油纸包了些,往孟峰家的地场去。
两处土坡离得不远,径直越过前头的乱石坡便是,就是路难走些,绕路又嫌远。她踩着错落的石子,步步小心,总算爬上了前侧的土坡顶。
一翻过去,正撞见孟峰和绣娘站在空地上打量四周,两人眼底都盛着藏不住的憧憬。
“孟家的!”安佩兰站在土坡顶喊了一声。
孟峰和绣娘闻声回头,见她正踩着碎石小心翼翼挪动脚步,连忙快步上前扶了下来:“安婶子,您怎么从这儿过来了?这路多不好走。”
安佩兰站稳身子,拍了拍裤脚的尘土,带着点嫌弃的语气说:“后头你跟我家那俩小子,可得把这乱石坡拾掇出条路来,走这儿可比绕大路近多了。”
说着她将手里的纸包递向绣娘:“这是我新做的奶酪疙瘩,里头就加了一丁丁糖,不齁甜,泡水给孩子吃正好。”
绣娘双手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那沉甸甸的分量,眼圈唰地就红了。
自从生了娃,她身子一直亏着,奶水稀得像水,根本不够孩子裹腹,孩子八个月了,却瘦的像刚过百岁的孩子似得。
每天夜里都听见娃饿得失声哭,哭声揪得她心头发紧,越哭她越内疚,只觉得自己没用,连个孩子都养不活,好几次都动了寻短见的念头。
前段时间孟峰传说了那安婶子一番掏心窝的话,像道光照进了她灰暗的日子。
如今捧着这香甜的奶酪疙瘩,那实实在在的重量和隐约透出的奶香,让她忽然觉得,日子是真的在往好里走的。不由眼泪滴落了下来:“安婶子,我们该怎么谢您啊!”
安佩兰摆手说道:“你这孩子!哭啥呀!啥谢不谢的,过日子过日子嘛,都是越过越好!你家汉子又踏实能干,往后挖了新窑,娃也壮实了,你这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绣娘被她这话劝得心里暖烘烘的,噙着的泪珠还没擦干,嘴角先弯了起来,终是破涕而笑,抬手蹭了蹭脸:“您说得是,是我太矫情了。”
安佩兰又热络的说道:“别跟我客气!你们这地场空荡荡的,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大人倒无所谓,孩子不行!”
她顿了顿,对着孟峰说道:“待会你们把板车推我家那,你也搭把手,把我家窑洞的门窗赶紧装好。今晚我们住上头的新窑洞,下头空着的旧窑洞,你们先搬进去住着,等你们自己的新窑挖好,再挪回去就是。”
绣娘闻言,脸上满是受宠若惊,看着孟峰眼里满是不安。
孟峰连忙摆手推辞,语气诚恳:“安婶子,我们本来想着靠着您家近,能多帮您干些力气活的,可不能再麻烦您。窑洞我们万万不能住,这两天天暖,孩子也习惯了……”
安佩兰连忙抬手打断孟峰的话:“打住打住!孩子不是习惯了,而是没办法,只能苦熬着。咱可不兴那没苦硬吃的傻事!”
她话锋一转,笑着说道:“再说了,我家那空窑洞空着也是空着,也不能让你们白住,今天你们帮着搭把手装门窗,后头再打点皮子给我家添补添补,这不就扯平了?”
安佩兰这话没半点虚情假意。绣娘张了张嘴,想说的客套话但想到了孩子便都堵在了嗓子眼,眼里只剩满满的感动。
孟峰也愣了一会,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安婶子,大恩不言谢!”
说罢便扶着安佩兰上了板车,又转身将绣娘和孩子也抱上了车。
孟峰推着板车,顺着坑洼的土路一步步往回走,车轮碾过地面发出吱呀声响,倒也稳当。
一进院子,孟峰没多寒暄,放下板车就撸起袖子凑到孙木匠跟前:“师傅,您看我搭把手做啥?”孙木匠头也没抬,指着一堆榫卯构件道:“帮着把这几根立柱对齐卡槽,注意别磕着卯眼。”孟峰应了声,小心翼翼拿起木料,跟着白季青的节奏慢慢对接,动作虽不熟练,却格外认真。
白季青早就认识他,笑着递过一把木槌:“力道轻点,榫卯讲究严丝合缝,不是蛮干的活。”孟峰点头应下,小心对接着,两人配合得愈发默契。
白长宇虽只听过他的名字,可两人年纪相仿,聊起山里打猎的琐事,没一会儿就热络起来,干活时还不忘互相打趣,引得院子里一阵笑。
中午的院子里飘起浓郁香气,安佩兰早就在灶台前忙活开了。
五花肉切片下锅,炒出金黄油花,丢进姜片爆得香味直窜,淋上酱油翻炒出酱色,再兑上滚烫开水没过食材。
香菇、粉条先下锅,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炖,接着铺进白菜、豆腐,再炖上一会,最后撒盐和桂皮、香叶调味,直炖到粉条吸饱汤汁,软乎乎地裹着肉香。
锅边上还糊着一圈热饼子,金黄金黄的,边缘带着焦脆,刚揭下来就冒着热气。
开饭时,孙木匠倒是丝毫不拘谨,拿起饼子就着杂烩汤,吃得酣畅。
孟峰和绣娘却只夹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眼神忍不住往锅里瞟,满是想吃的馋意,却又碍着客气不敢多动。
安佩兰看在眼里,拿起两人的碗就往里头舀,满满两大碗,还特意多挑了几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你俩这是干啥?到婶子家可别客气!都多吃点,干活才有力气,吃饱了才好接着忙活!”
说完指着白季青和简氏说道:“可别学你白大哥家这两口子!当初流放路上,他俩讲究得很,吃个馕饼都要掰得碎碎的,拿手挡着嘴才塞进口里,端得那叫一个讲究。结果我哪等得及他们细嚼慢咽,没吃饱就催着赶路,连着几次下来,饿极了也顾不得体面,抱着馕饼猛往嘴里塞,嚼得腮帮子鼓鼓的!”
这话一出口,院子里顿时响起笑声。简氏红了脸,嗔怪地瞪了婆母一眼,娇嗔着喊了声:“娘!您咋啥老底都往外翻!”
白季青也跟着笑,放下筷子挠了挠头:“那不是当初刚遭难,一时没转过来弯嘛,哪像现在,舒坦自在,早没那些穷讲究了。”
安佩兰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语气实在恳切:“我说这些,不是说以前的礼教不好,是不适合咱现在的身份。咱如今就是最下等的遍户,连正经农户都算不上,就得先撕下脸面,面朝泥土背朝天,踏踏实实把命保住——人只有活下去了,才有机会往好里活,等日子缓过来了,再琢磨那些体面不迟。”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孟峰和绣娘,带着一股韧劲儿:“可这第一步‘活下去’,就难如登天。礼教廉耻、君子之资,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咱现在就得能拉下脸面,能做孩子的垫脚石,他们才能踩着咱的肩膀往上走,走出努尔干,走出凉州,去过不一样的日子!”
这番话字字戳心,绣娘的眼睛早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死死咬着唇,努力憋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声音带着颤音:“谢谢安婶子,我们……我们明白了!”
孟峰这个黝黑硬朗的汉子,眼眶也红得发亮,喉结滚了又滚,重重地点了点头,只憋出一句沉甸甸的:“婶子,谢了!”
院子里一时静了些,只有安静的咀嚼声和风吹过木料的轻响,安佩兰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每个人心里激起层层涟漪,孙木匠安静的看了一眼安佩兰,心中不得不佩服这个刚毅而通透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