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夜衣冠冢前深谈之后,我与太姒公主便各自忙于政务。她全心筹备那场至关重要的血祭,似乎也刻意减少了来军营的次数。我则与南宫括将军一同整训士卒,处理西岐与有莘边境往来的文书,日子倒也充实。
这日午后,肃夫人身边的侍从前来驿馆,言道有要事相商,关乎祭祀典仪与西岐使节观礼的细节,请我即刻入宫。我未作他想,整理衣冠便随之前往。
谁知那侍从并未引我前往常见的宫殿或议事之所,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了王宫后山一处僻静的湖泊前。湖水澄澈,四周林木幽深,湖心矗立着一间雅致的草庐,颇有遗世独立之感。
“世子,请!”侍从躬身,示意我登上一叶停在岸边的小舟。
我心中略感诧异,商议祭祀之事,为何选在如此幽僻之地?但出于对肃夫人等宗妇的尊重,我还是依言登船。小舟破开平静的湖面,向着湖心小岛悠悠驶去。在岛中央,隐约可见一座掩映在垂柳与水雾中的草庐。登岸后,侍从垂首不语,待我刚步下小舟,便迅速撑船离去,快得让我来不及多问一句。心中掠过一丝异样,但我仍整了整衣冠,往岛中草庐走去。
推开那虚掩的竹扉,一股清雅的茶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草庐内陈设简单,却洁净雅致。一股清雅的茶香扑面而来,氤氲在空气中。然而,庐内并无肃夫人或其他宗妇的身影,唯有太姒公主一人,跪坐于蒲团之上,正专注于面前红泥小炉上咕嘟冒着热气的茶釜。她神情宁静,姿态优雅,仿佛正进行着一场庄严的仪式。
她今日穿着一身更为素净的浅青色深衣,未施粉黛,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少了平日的华贵,却多了几分清寂出尘的气质。她似乎刚进行过某种静心的仪式,眼眸微闭,神情恬淡。
我怔了一下,旋即收敛心神,依礼拱手,声音温和地打破寂静:“公主殿下。不知殿下召见昌,所为何事?” 我以为是她就祭祀事宜,或是两国交流的细节,有新的想法要与我私下商议。
太姒闻声,诧异地睁开眼,看到站在门口的我,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写满了惊讶与疑惑。“世子?”她微微蹙眉,“你为何会在此地?这里是祭祀前,专为主祭之人斋戒净心的湖心小屋。我在此斋戒,并未派人去请世子。”
她的话如同一道冷泉,瞬间浇醒了我。斋戒净心?并未相请?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我立刻转身,快步走出草庐,来到平台边缘。只见来时乘坐的那一叶扁舟早已远去,只剩一个小黑点。而更令人愕然的是,不远处的湖面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艘装饰华美的画舫。船头之上,以肃夫人为首,姜夫人、燕夫人、姞夫人等几位宗妇赫然在列。她们衣着依旧华丽,与这清修之地的氛围格格不入。此刻,她们脸上都带着一种……一种混合着得意、期盼与毫不掩饰的促狭笑容,齐齐望着草庐方向的我们。脸上洋溢着一种过于热情甚至可以说是……促狭的笑容。甚至,用力挥舞着手中的丝帕,如同在狂欢一般。
“姒儿!世子殿下!”肃夫人的声音隔着水面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这湖心草庐清静雅致,最是适合……嗯,谈心!倾心相谈,增进了解哦!你们二人便好好在此,‘享受’这难得的清净!不必忧心外界琐事,三日后,自会有人来接你们!”
姜夫人立刻接口,声音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对对对!姒儿啊,你可要好好‘招待’世子殿下!万不可怠慢了贵客!”
“世子殿下,我们姒儿烹得一手好茶,您可要好好品鉴品鉴!”燕夫人也跟着起哄。
“是啊是啊!吃喝用度,我们都已备齐,足够三日之用!”姞夫人也挤到船边,笑着补充,还特意强调了“三日”这个期限。
几位贵妇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在湖面上飘荡,话语中的意图已是昭然若揭。这哪里是什么商议祭祀,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困守”,意图将我与太姒单独困在这孤悬湖心的草庐之中!
我望着那逐渐远去的画舫,以及船头那些笑得花枝乱颤的身影,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表情。想我姬昌,执掌西岐军政,面对戎族铁骑亦能从容部署,如今却在这有莘后宫的内湖之中,被几位热心过头的宗妇用如此……直白,甚至堪称拙劣的方式“算计”——“困”在了这湖心孤岛之上,与正在斋戒的太姒公主独处一室?
这简直……简直是荒唐中透着一丝让人啼笑皆非的黑色幽默。
我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转身看向草庐门口。太姒不知何时也已走了出来,正倚在船坞边的柳树下,双手抱臂,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我。那眼神,分明是在看一场与她无关,却又因我而显得格外有趣的热闹。
她微微歪着头,眸光流转,落在我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声音清越,带着毫不掩饰的取笑:“有您这位‘笨’师父在身边,本公主想要不被她们设计……看来是难啊!”
说罢,她也不等我回应,便自顾自地转身,袅袅婷婷地走回了草庐内,只留给我一个带着些许傲娇意味的背影,以及那空气中愈发浓郁的茶香。
“笨?”我独自站在湖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难道我真的变笨了?”
我看着那烟波浩渺的湖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逃离的可能。风中似乎还隐约传来宗妇们远去的笑声。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过于庄重的世子朝服,再抬眼望了望这孤岛般的草庐,以及庐中那位显然不打算对此窘境负责的公主殿下,一种混合着尴尬、无奈,却又隐隐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微妙悸动的复杂情绪,缓缓涌上心头,化作唇边一抹无奈又带着几分自嘲的浅笑。
看来,这三日的“湖心斋戒”,注定不会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