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的校场,在夏日骄阳的炙烤下,仿佛一个巨大的熔炉。尘土被纷乱的脚步扬起,弥漫在空气中,与汗水的气息混合,形成一种粗粝而紧绷的氛围。
往日相对松散的训练模式已被彻底颠覆。取代的是令行禁止的严苛,是永无止境的重复,是挑战极限的疲惫。
“列阵——!”
西岐将领南宫括,身姿笔挺如标枪,立于点将台上。他面容冷峻,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他没有嘶吼,但每一个指令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随着他的号令,下方数百名有莘兵士如同提线木偶般,迅速移动,试图组成一个复杂的攻击阵型。然而,习惯了各自为战、逞匹夫之勇的他们,对这种需要高度协同的战术显得极为笨拙。步伐错乱,位置重叠,阵型边缘甚至出现了推搡。
“停!”南宫括厉声喝道,声音冰冷。“左翼慢了半拍!右翼突出过多!你们是农夫在赶集吗?这是军阵!重来!”
“弓弩手!臂力不稳,瞄准何处?再加练一百次开弓!”
“长戈手!突刺无力,脚步虚浮!没吃饭吗?绕着校场,负重奔跑十圈!”
训练强度远超有些军队的以往。阵型变幻莫测,体能消耗逼近极限,对兵器运用的要求精细到毫厘。烈日无情地倾泻着光与热,兵士们身上的麻布军服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沉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尘土飞扬的校场上此起彼伏。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隐忍,眼神在努力聚焦与涣散边缘挣扎。
校场中央演武台的凉亭下,太姒公主与姬昌世子正在此观操……
太姒看得很认真,眼睛都不带眨的,完全意识不到身旁的姬昌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时而皱眉……时而叹气……时而跺脚……在姬昌面前,她好像一点负担都没有。甚至还咒骂几句……
“笨死了!”
“真丢脸!”
“有没有搞错啊!?”
一旁的伊鸷也跟着尴尬地不停地摸着鼻子。然而,他的目光却时常不由自主地飘向凉亭下的太姒。当太姒因场中兵士的笨拙而气得跺脚、毫无公主形象地低声咒骂时,伊鸷的眼神并非不满,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痴迷的柔和。他看着她因专注而微微鼓起的腮帮,看着她清澈眼眸中闪烁的灵动与真实,那紧抿的唇线在他眼中也显得格外娇俏动人。那眼神,像守护着稀世珍宝的武士,带着不容亵渎的虔诚,以及一丝深藏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炽热倾慕。
姬昌将伊鸷这毫不掩饰的倾慕神情尽收眼底,心中莫名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不适。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了细微的涟漪。他下意识地收敛了嘴角一直挂着的温和笑意,目光在太姒浑然不觉的侧脸和伊鸷那专注的眼神之间轻轻一转,一种微妙的警惕感悄然升起。他忽然觉得,伊鸷此刻的沉默与顺从,或许并不仅仅是源于上下级的尊卑,其中可能还掺杂了别的、更复杂的情愫。
“将军,这样操练不行啊!”伊鸷的副将站在他的身旁,不停地诉说着委屈。
“怎么不行?”太姒指着南宫括带来的那些西岐兵士,瞪眼训起伊鸷身旁的副将道。“看看那边!人家怎么都行的啦!?“
”这个……这个嘛!“伊鸷不得不帮副将出声,但声音却越来越小。”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嘛!”
“哦!不一样!?”太姒好似发现的新大陆,注意力转向伊鸷,神秘兮兮地笑道:“那……我明白了!他们是人,你们是猪……对吧!?”
”嘻嘻!”没等伊鸷回答,太姒的侍女们噗嗤笑出了声。
“哎!”伊鸷涨红了一张脸,再不敢说什么了。
接着,太姒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校场,她看着兵士们咬牙坚持的模样,看着南宫括精准地指出每一个疏漏,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她的目光微微转向姬昌,声音平静却坚定:“南宫将军确有大才。如此练兵,方能去芜存菁。”她随即对身旁侍立的傅母吩咐道:“传我令,即日起,军中一应操练事宜,皆由南宫将军全权负责,伊鸷将军从旁协理。有抗令不遵、阳奉阴违者,军法处置!”
伊鸷按剑而立,面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看着点将台上那个陌生的西岐将领,听着公主那道几乎架空他权力的命令,胸腔中一股郁愤之气翻涌不休。
“殿下!这不妥吧!?”伊鸷身边的副将抗议道。
“不妥!?”太姒目光如箭矢射出,瞪得伊鸷和副将直发毛。“如果你们学不好,那之后就别留在军队里了,去谋个文职吧!”
“什么!?”两人都没想到一向不管军务的太姒,竟然如此决绝。
“还需要本殿下再说一遍吗?”
太姒一点都不留情面。就连姬昌都看不下去了,开口道:“殿下不必操之过急!”
“那就让二位将军去世子殿下的西岐进修两年……如何?”太姒可一点也没给姬昌面子,笑得很直接又很锐利。“本公主用这两个,换世子殿下的南宫将军……如何?”
“这……怎么能行?”还未等姬昌回答,伊鸷与副将异口同声抗议道。
“以二换一,不算占师傅便宜吧!?”太姒俏皮地眨巴着眼睛,促狭地取笑道。
“这……这个嘛!”姬昌有苦难言。别说以二换一,就算以十,以百也不行啊!“这个不是数量的问题啊!”
“对呀!世子殿下也知道不是数量,是质量的问题……这就对喽!“太姒接着继续训伊鸷道:”你们两个加起来都换不到人家南宫将军。说明连世子殿下都知道你们的质量不行!“
”哈哈!“太姒的侍女们也顾不得脸红到了脖子的伊鸷尴不尴尬,捧腹大笑了起来。
”啊!?”伊鸷面红耳赤,又不愿意对太姒动怒。只能憋着一口气,将战甲脱了,跃下演武台径直跑到南宫括那边操练去了。
副将见状也只好跟着去了。
见识到太姒果决的作风,姬昌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由得可怜起伊鸷的单相思。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当下的情况,又不由得不感叹起自己来了。有莘宗妇们的开导,还有弟弟要他表白的催促犹在耳边。但看到太姒全心扑在事业上的专注,姬昌犹豫了……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伊鸷呢?
训练间隙的短暂休息,便成了有莘军士们怨气的最佳发酵时机。
几名衣着明显比普通兵士考究、面色因缺乏长期风吹日晒而显得白皙些的军官,迫不及待地围拢到伊鸷身边。他们是军中的贵胄子弟,凭借家族荫庇获得职位,何曾吃过这等苦头?
“伊将军!这……这简直是不把人当人看啊!”一个年轻军官擦着额头的汗,气喘吁吁地抱怨,“那西岐来的南宫括,分明是在故意刁难!”
“就是!什么狗屁阵型,花里胡哨,有何用处?还不如真刀真枪练几下实在!”
“我看他就是仗着世子和公主的势,来我们这耍威风的!”
“再这么练下去,兄弟们非得累垮不可!伊将军,您得想想办法,跟公主殿下说道说道啊!”
他们七嘴八舌,言语中充满了对南宫括及其训练方式的鄙夷与不满,目光殷切地望着伊鸷,希望这位资深的守将能为他们出头。
伊鸷目光扫过这些纨绔子弟,心中对他们同样鄙夷,但此刻,他们的怨气正合他意。他并未出言呵斥,也没有明确附和,只是沉默地听着,脸色依旧阴沉,偶尔目光深沉地望一眼凉亭的方向,又很快收回。
这种默许,甚至可以说是纵容的态度,如同给这些怨气添了一把干柴。抱怨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满的情绪在少数人中悄然蔓延。伊鸷在心中冷眼旁观,他倒要看看,这位雄心勃勃的公主,和那位“练兵有方”的西岐世子,如何应对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他期待着,当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太姒公主自然会明白,这支军队,终究不是靠外人能轻易掌控的,最终还是要倚重他伊鸷。
校场之上,南宫括的号令依旧冰冷严厉,汗水与尘土交织。而在这一片热火朝天的训练景象之下,一股暗流,已然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