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血腥味在暮色中弥漫,如同粘稠的噩梦,挥之不去。太姒终于止住了那撕心裂肺的干呕,小脸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发颤,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抬起眼,目光掠过地上那两个被姬昌瞬间制服、一死一昏的戎族斥候,最后落回姬昌身上。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惊魂未定,有对自己首次夺人性命的陌生恐惧,更有对眼前这个男人所展现出的、近乎碾压般力量的震撼。
“还是你厉害啊……”太姒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由衷的叹服,眼神里带着一丝重新认识他的惊奇。那干净利落、雷霆万钧的出手,与她依靠技巧和出其不意的刺杀截然不同,充满了战场统帅的果决与力量感,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这还是那个在风雨楼温润如玉、在市集上被婶婶们调戏得窘迫无奈的西岐世子吗?他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面目?
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转向自己亲手了结的那两个斥候。他们的尸体歪倒在血泊中,颈侧那个的血洞此刻显得如此狰狞。太姒的眼神黯淡下来,带着浓重的后怕和难以释怀的悲伤。“师傅总说女子力气小,遇上真正的亡命之徒,只能……只能选择要害,一击毙命。”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沉重的负罪感,“可这……太残忍了。” 生命的脆弱与死亡的冰冷,第一次如此直观地冲击着她的心灵。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翻涌的恶心感,双手合十,对着那两具冰冷的尸体,虔诚而认真地拜了拜。那动作带着一种超越敌我、对生命本身的悲悯,仿佛在无声地为消逝的灵魂送行。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庞,望向姬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敬慕和一丝困惑:“你真的……如之前所说的‘一如驺虞’哦!难道……你真的不杀人吗?” 她想起了风雨楼初遇时,他关于仁兽驺虞不杀生的比喻,此刻在血腥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珍贵。
姬昌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看着她苍白脆弱的小脸,看着她为敌人合十祭拜,看着她眼中那纯净而沉重的悲伤。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心疼得发颤。他伸出手,指腹带着粗粝的温柔,轻轻抚过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和沾染的一点暗红血污。
“怎么哭了?”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充满了疼惜。这眼泪,并非出于恐惧,而是为生命的逝去而流下的。
“没什么……”太姒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却显得更加脆弱,“我只是……不喜欢杀人。一点都不喜欢。” 她重复着,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向他剖白心迹,“你还没回答我呢?你真的……不杀人吗?” 她执着地追问,清澈的眸子紧紧锁住他,仿佛要在他的答案里,寻找一种支撑或精神上的指引。此刻的他,在她心中,似乎成了一种理想的象征。
姬昌凝视着她清澈却盛满悲伤的眼睛,没有丝毫犹豫,回答得坦荡而沉重:“杀!在战场上,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为了守护必须守护的东西,不得不杀。” 他的声音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金石之音,也带着无法回避的责任感。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脑海中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父亲季历那浑厚而悲怆的教诲,如同洪钟大吕般骤然回响在耳畔:
“杀人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这句话他曾听过无数次,也曾无数次在战后践行后半句——为牺牲的战友和倒下的敌人举行庄重的丧葬礼。可前半句……“杀人以悲哀泣之”——为所杀之敌而悲哀哭泣?他始终无法真正理解,更无法做到!在他心中,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威胁家国之人!何悲之有?何泣之由?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刚刚亲手结束了两条生命、却为此悲伤落泪、甚至为敌人祭拜的女孩,看着她眼中那份超越敌我的、对生命本身的敬畏与悲悯……姬昌的心被狠狠触动了!仿佛有一层坚硬的外壳,在这纯净的悲伤面前,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原来,父亲所说的“悲哀”,并非对敌人的同情,而是对生命本身脆弱易逝的哀悼!是对这乱世之中,人如草芥、被迫相残的悲叹!是站在更高的地方,俯视这被战争和仇恨扭曲的人间,所发出的深沉喟叹!
这个看似娇柔却内心坚韧、手段果决却心怀悲悯的女孩,她做到了!她为这“该杀之人”流下的眼泪,她合十祭拜的举动,正是对“杀人以悲哀泣之”最纯粹、最生动的诠释!这份善良与悲悯,并非软弱,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博大的力量!它像一泓清泉,骤然注入姬昌那被战争和杀戮浸染的心田。
他看着她苍白却依旧美丽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份纯净的悲伤,心中涌起的不仅仅是保护欲,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向往。他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危险,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握住了她沾着泪水和少许血污、微微颤抖的手。此刻,他的心中已然下了论断——无论她是不是“那人”,他要的都只是这个女孩。
“不过,”姬昌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也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度,目光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吾一直在学习……学习能不杀,便不杀。” 他的话语,既是对她问题的回应,更像是对她所展现出的那种珍贵精神的承诺与靠近。
阳光穿透了斑驳的树影,田野上的血腥味在晚风中愈发刺鼻。姬昌紧握着太姒的手,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警惕地扫视着逐渐被黑暗吞噬的密林方向。危机远未解除!
“我们是不是被包围了?”太姒也很快从悲伤中抽离,小脸绷紧,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凝重,“舅父说过:有斥候出没的地方,就意味着有大军要到达!他们该不会是冲着伊家堡来的吧?”
“舅父?”姬昌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中那极其微小的、却至关重要的停顿!他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盯住太姒,“你的舅父是谁?” 她的舅父竟然知道这个?这绝非普通侍女该有的亲属关系!
“啊!”太姒心中警铃大作,暗叫糟糕!总不能告诉他我的舅父是皇储子羡吧!慌乱地避开了姬昌探究的目光,太姒语无伦次地补救:“我……我说的是师傅!对!师傅!是师傅告诉我的!他老人家走南闯北,见识广博!”
“哦?师傅?”姬昌挑眉,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了然和戏谑的弧度。他太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了,此刻更是步步紧逼,“那……你的师傅,又是谁?难道又是一位世外高人?” 他刻意加重了“高人”二字。
太姒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大脑飞速运转,开始搜肠刮肚地编造:“我师傅嘛!”她挺起小胸脯,努力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他就是一位……一位世外高人!对对对!就像伊尹先祖那样,躬耕陇亩,心怀天下!那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隐士高人!”她努力把形象拔高,试图蒙混过关。
“呵……”姬昌看着她努力“编故事”时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闪烁的眼神,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他微微撇了一下嘴,心中暗笑道:“小家伙,撒谎都撒得这么可爱又漏洞百出。世外高人会看上一个小侍女?” 不过,他并没有点破她拙劣的小伎俩。既然她此刻不愿袒露身份,他愿意等。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地告诉他关于她的一切。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太姒生怕姬昌再追问下去,连忙转移话题,语气急切起来,“我们得赶紧回去!告诉大家有戎族大军可能来袭!伊家堡的人毫无防备!” 她反手抓住姬昌的手腕,就要拉着他往城堡方向跑。
“等一下!”姬昌却稳稳地站在原地,反手轻轻一带,就将她拉了回来。他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黑暗的密林边缘,低声道:“情况不明,贸然回去恐有危险。而且,需要有人处理此地的痕迹和活口。”
说完,他迅速从腰间解下一只造型精巧、不过寸许长的青铜螭纹鸣笛。放到唇边,用力一吹!
“咻——!”
一声极其尖锐、穿透力极强的厉啸瞬间划破暮色中的寂静,远远传了出去!这声音与寻常鸟鸣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特殊的韵律和急迫感。
几乎就在哨音落下的几个呼吸间!
“嗖!嗖!嗖!”
几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从不同方向的树影、草丛中疾掠而出,动作迅捷如风,瞬间单膝跪倒在姬昌面前!他们身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色劲装,脸上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双精光内敛、充满警惕的眼睛。正是姬昌带来的西岐暗卫!
”主上!”为首一人低声应命。
姬昌指向地上昏迷的斥候和尸体,声音冷峻如冰,下达命令清晰而果决:“这些是戎族斥候。立刻搜索附近区域,看还有没有同党潜伏。发现者,格杀勿论,不留活口!” 他眼中寒光一闪,带着战场统帅的决绝,“另外,把这个人(他踢了踢昏迷的斥候)带回堡中,严密看押。孤要亲自审问!务必撬开他的嘴,问清楚他们有多少人?目的何在?何时会发动进攻?”
”喏!” 暗卫首领沉声领命,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一个手势,身后的暗卫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迅速散开执行命令。两人利落地拖起昏迷的斥候,另外几人则如同狩猎的豹子,无声无息地扑向密林深处进行搜索和清除。
姬昌吩咐完毕,不再耽搁。他紧紧握住太姒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沉声道:“走!” 两人不再犹豫,朝着暮色中伊家堡那模糊的轮廓,疾步奔去。身后,是逐渐被黑暗和死亡气息笼罩的田野,以及即将到来的、更加凶险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