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一楼大厅的杂乱,这戎族酒馆的第二层比喧嚣的一楼稍显安静,用粗糙的原木薄板或鞣制过的兽皮随意隔出一个个所谓的“雅间”。这里聚集的戎族,衣着相对齐整,多是些头目、商队首领模样的人物。他们围坐在铺着粗糙毛毡的矮桌旁,面前摆着大块的烤肉和浑浊的酒水,低声交谈着,气氛虽也热烈,却少了楼下的放纵,多了几分交易的算计和密谋的意味。一双双眼睛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带着草原狼特有的多疑。
然而,通往三层的楼梯口,气氛陡然一变。狭窄的木梯被几个身形如铁塔般壮硕、赤裸的臂膀上布满狰狞刺青的戎族守卫牢牢把守。他们眼神凶戾,如同盯视猎物的猛兽,腰间悬着沉重的弯刀或骨朵。楼梯上方光线更加昏暗,仿佛通向一个不为人知的黑暗巢穴。姬昌强忍着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膻腥、汗臭与劣质酒气混合的刺鼻味道,在一楼角落寻了一张沾满凝固油污、散发着可疑气味的木桌坐下。刚坐定,他便看到几拨人穿过守卫的审视,步履沉稳地踏上了那狭窄的楼梯。
这些人衣着明显华丽异常。他们身着色彩浓艳、镶嵌着繁复金线或银线的锦袍,头戴饰有巨大鹰羽或狼牙的皮帽,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由猛兽獠牙或粗粝黄金打制的项链与护符。为首一人身形尤其高大,步履间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倨傲,气场强大而冰冷,与楼下那些粗豪的头目截然不同。姬昌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牢牢锁定了那个高大的身影。
“兄长,那些人……好生奇怪!”姬叔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压低声音凑近姬昌。
“哦?哪里奇怪?”我的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像是在闲聊,实则是在引导弟弟观察细节。
“说不上来……就觉得,那气势,那做派,不像是一般的戎族头人,倒像是……像是……”姬叔皱着眉头,努力寻找合适的词。
“你再仔细看看为首那个高个子,”我的眼神如寒星般锐利,穿透帽檐投下的阴影。“是不是……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姬仲和姬叔同时凝神,屏息望向三楼入口处那个高大的背影。昏暗的光线下,那人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
片刻沉默后,我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盘,点破了谜底:“入城那日,在人群中,那个前呼后拥、趾高气扬的隗族王子——隗颉。不记得了?”这位狂傲的隗氏战神,甫一进门便受到了特别的注目。好在认识他的人并不多,若是在草原上,只怕欢呼声响彻云霄了。毕竟,隗氏是戎族大户,而隗颉又是隗族的骄傲。我没想到他竟然也来了。
“是他?!”兄弟二人几乎同时倒吸一口冷气,低呼出声。
隗颉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后,又有几拨人马陆续进入,径直登上三楼。他们的穿着打扮、显露的气度,丝毫不逊于隗颉,显然都是身份极高的戎族贵人。
“别盯着看。”姬昌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唇语,“稍后寻机,我们摸上去探探究竟。”说完,他平静地端起面前粗糙的陶杯,小口啜饮着那味道浓烈刺鼻、带着浓重膻味的马奶酒。看似随意,实则帽檐阴影下的目光锐利如刀,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整个酒馆,将每一个可疑的细节都刻入脑海。姬仲则如一张绷紧的弓,身体微微前倾,肌肉紧绷,藏在厚重皮裘下的手,已然紧紧握住了冰冷的短刃柄,做好了随时暴起搏杀的准备。
就在这时,旁边一桌几个明显是头目模样的戎族壮汉陡然提高了嗓门。他们那肆无忌惮、充满恶意的谈话内容,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角落里的三兄弟,让他们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
“呸!”一个满脸横肉、一道狰狞刀疤从眉骨斜划至嘴角的头目猛地啐出一口浓黄的粘痰,污言秽语如同毒蛇吐信:“那个装腔作势的殷商娘们儿——太姒!不过是个披着锦缎的骚货,装什么清高尊贵的公主?在老子眼里,女人都不过是圈在笼子里的雌兽,生来就是等着被强壮的男人骑上去征服的玩意儿!”他粗鄙地比划着下流的手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淫邪与轻蔑,“她倒好!还要在什么狗屁及笄礼上挑男人?哈哈哈!老子真想看看,到时候把她剥光了丢在台上,让男人来挑才是女人的本分。”同桌和附近几桌的戎族立刻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充满兽性的哄笑和污言秽语的附和。那些戎族男人甚至趁着兴致随手抓住身边的游妓拉到怀里,并趁机撕开她们的上衣随意享乐。那些女人竟然兴奋地配合着这些如野兽般的男人们,发出享受的呻吟声。顿时,酒楼的每个角落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猥亵气息。
“没错!什么狗屁公主!不就是帝辛那老东西的外孙女吗?”另一个瘦高个、眼神如同毒蛇般阴鸷的头目接口,声音里淬着刻骨的怨毒,“当年她娘,那个所谓的帝都明珠,不也乖乖嫁到这西陲小国来了?装什么高贵!等咱们王子给她送上一份‘惊喜大礼’!制造点‘意外’,让这个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在天下诸侯面前,把她那身光鲜的皮囊和可笑的尊严一起撕碎!让她成为全天下的笑柄!看商帝的那张老脸往哪里搁?看有莘还拿什么装模作样?” 他们肆无忌惮地谈论着恶毒的阴谋,言语间充满了报复的快感和对女性尊严的彻底践踏。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显而易见这些戎族王子为何会秘密聚集于此——他们策划的,极有可能是针对太姒、针对有莘、甚至针对整个殷商权威的羞辱与破坏!
姬叔脸上伪装出的“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铁青的愤怒。他藏在皮裘下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一片惨白。姬仲眼中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灼热得几乎要将眼前的一切焚烧殆尽,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按住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我握着陶杯的手也猛地收紧,粗糙的杯壁几乎要被我捏碎,杯中浑浊的马奶酒剧烈地晃动着,几欲泼洒出来。那些侮辱太姒的污言秽语,如同带着倒刺的毒鞭,狠狠抽打在他们的心上,激起滔天的杀意!但这仅仅是风暴的开端……
那刀疤脸猛地抓起桌上的酒碗,将里面刺鼻的烈酒仰头灌下大半,然后“砰”地一声巨响,将空碗狠狠砸在油腻的木桌上!巨大的声响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满脸横肉因极致的仇恨而扭曲变形,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地狱的恶鬼,嘶哑的声音带着疯狂的咆哮,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响彻整个嘈杂的酒馆:
“还有西岐!西岐那个该死的屠夫——季历!”他嘶吼着,唾沫横飞,“他手上沾满了我们戎族勇士的鲜血!多少部落的草场被他的铁蹄践踏?多少帐篷被他的军队焚毁?多少我们的兄弟、父亲、儿子,死在他和他那些西岐走狗的刀箭之下?!这血海深仇,还没完!远远没完!!!”
他通红的、充满怨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扫过一张张被酒精和仇恨刺激得同样扭曲的脸,最后仿佛穿透了酒馆的墙壁,死死钉在了西岐的方向,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撕裂:“季历该死——他太该死了。哈哈哈!听说他现在被困在朝歌……回不来了。呸!活该!敢情文丁是想弄死他吧!?哈哈哈!那太便宜他了!他死得不能太痛快!还有他那个宝贝儿子——姬昌!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不是来了吗?就在这有莘城里!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 他猛地挥拳砸向桌面,震得杯盘乱跳:“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兄弟们!给我找到他!找到那个姬昌!把他揪出来!我要亲手把他的心肝挖出来,祭奠我们草原上无数枉死的英魂!要用他的血,洗刷我们戎族的耻辱!让西岐也尝尝断子绝孙、血脉断绝的滋味!哈哈哈!!!”
“杀姬昌!”
“杀!杀!杀!!!”
“让姬氏绝后!!!”
“用西岐人的血,染红我们的刀!!”
整个酒馆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燃烧弹!所有的戎族都被这疯狂的复仇宣言彻底点燃!拍桌声、砸碗声、狂野的咆哮声、充满血腥味的诅咒声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污言秽语和对我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如同实质的冰雹,密集而狠毒地砸向角落里的我们三兄弟。姬仲和姬叔的呼吸粗重如牛,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那群陷入癫狂的仇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而我的眼底深处,寒光凛冽如极地冰川,那捏着陶杯的手,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杯壁甚至发出了细微的呻吟。父亲被困朝歌的痛苦如同潮水般袭来。但更令我们警醒的是:不仅此刻兄弟三人设身处地被群狼环伺,就连整个西岐、乃至帝国的西北皆在这般戎族的虎视眈眈之下。敌人的数量、疯狂的程度以及那刻骨铭心的仇恨,都远超我们最坏的预计。
西岐少主的身份,如同一个巨大的靶心,悬在我的头顶,带来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和无边的杀机!就在这仇恨的火焰将整个酒馆烧灼得如同沸腾的地狱熔炉,戎族的杂碎们沉浸在对复仇的狂热中,污言秽语和针对我、针对太姒、针对父亲,乃至整个西岐的恶毒计划中。
突然门被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