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莘王宫中,太姒公主的寝宫“兰台”……
窗棂外几竿翠竹掩映,筛落细碎光斑。冰绡帷帐半垂,隐约可见檀木几案上陈列的青铜雁灯和四处散落的书简。青玉香炉吐纳着幽兰清韵,恍若为这方天地蒙上一层淡雾轻纱。
我,太姒……殷商帝王唯一的公主……斜卧在榻上,手中的账册翻了又翻。
“其它的公侯世家,所求不过珍宝美人,所供不过寻常土产,往来清晰,易于拿捏……”我低声自语,声音在空寂的殿中显得格外清冷,带着连自己都厌弃的疲惫。目光最终落回案上那卷摊开的竹简,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的粮食交易数额,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紧紧缠绕。
“唯独这西岐!”
西岐二字……我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齿间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涩意。
那些触目惊心的粟米、黍稷的采购数字,刺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沉重的压力如同巨石压在心头,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我重重合上竹简,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想将胸中的郁结尽数吐出。“西伯侯季历战功赫赫,朝歌对西岐的打压已是昭然若揭。西岐与帝室的矛盾,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我抬起眼,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心底一片冰凉,“我有莘夹在中间,与西岐如此深度的粮秣绑定,稍有不慎,便会被卷入这场滔天巨浪之中,粉身碎骨……”
我的父君与国中的宗妇们,承袭了有莘人骨子里的乐天与豁达。天大的事,在他们眼中似乎都能“船到桥头自然直”。但我不同……或许是我的血脉里流淌着双重特质:既有母亲——那位来自朝歌、见识过权力倾轧的商帝爱女所赋予的敏锐洞察力与政治警觉;又继承了有莘女性世代相传的果决、干练与独立。总之,我无法做到置身事外,安然享乐。
为了寻求破局之法,也为了唤醒宗族内部的忧患意识,今次我特意召集了有莘国中位高权重的那三位前来兰台议事。只是约定的时辰早已过半,殿内却依旧只有我和傅母相对无言。案几上温着的兰芷茶汤已添了三回水,香气都淡了。终于,殿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娇笑低语之声,夹杂着侍女的提醒:“夫人们,公主殿下已等候多时了。”
门帘掀开,三位衣着华美、妆容精致的贵妇人姗姗来迟。为首的宗妇肃夫人扶着侍女的手,气喘吁吁:“哎呀呀,公主恕罪!实在是今晨祭祖的牲礼出了点小岔子,耽误了时辰,老身这心里头啊,七上八下的,生怕祖宗怪罪……”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帕子轻拭着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
紧随其后的燕夫人,满头珠翠晃得人眼花,她掩口轻笑:“妾身也是被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缠住了,非要闹着去猎场,哄了半天才消停。这不,紧赶慢赶还是迟了,公主海涵啊。”她目光流转,落在我身上,“哟,几日不见,公主这气色愈发好了,这身月白深衣衬得人跟天上的仙子似的!”
最后进来的姞夫人,面色苍白,由两名侍女搀扶着,未语先咳了几声:“咳咳……公主殿下……妾身这身子骨不争气,昨夜贪凉,今晨便有些头重脚轻……咳咳……本想着告假,又怕误了公主的大事……”
我端坐主位,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抬手示意:“诸位婶婶请坐。茶汤温着,先解解渴吧!”
其实,我心中早已了然,这些五花八门的理由,不过是她们慵懒成性、对政事漠不关心的托词。有莘贵妇们崇尚享乐,耽于安逸,若非涉及切身利益或家族颜面,鲜少有人愿意费心劳神其它。
待她们各自在茵席上落座,慢条斯理地啜饮着茶汤,还时不时低声交流着哪家新得了南海明珠、哪家猎场出了罕见的白鹿,殿内的气氛与其说是议事,不如说是午后闲谈。
我强压下心头的烦躁,将那份记载着巨大粮食支出的竹简轻轻推到案几中央,声音清晰而冷静:“烦请诸位夫人移目。此乃近年与西岐粮秣交易之明细。府库所出,十之六七皆系于此。而今西岐与朝歌关系微妙,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深恐此等依赖,终成我邦心腹大患。不知诸位夫人,对此可有良策?”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她们盯着那竹简,仿佛在看天书,半晌才迟疑道:“这……这粮食买卖,不是一向如此吗?西岐地大物博,粮产丰饶,我们买他们的,他们买我们的丝帛,互通有无,天经地义啊。公主是不是……多虑了?”
另一人放下茶盏,指尖拨弄着腕上的玉镯,不以为意:“是啊,公主。西岐世子姬昌不是快来了吗?听闻是个温厚知礼的君子,有莘与西岐世代交好,他总不至于断了我们的粮道吧?况且……”她瞥了一眼竹简上的数字,微微蹙眉,“府库空了,总得想法子开源才是。公主您看,是不是该加征些商税?”她后半句说得极轻,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我案头的书简和角落的剑架。
姞夫人立刻又咳了起来,脸色似乎更白了:“咳咳……公主忧国忧民,实乃有莘之福……只是妾身愚钝,对此等大事……咳咳……实在是一窍不通……且这病体沉重,头脑昏沉,怕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反而误了公主的决断……咳咳咳……”她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看着眼前三位夫人或茫然、或推诿、或直接“病入膏肓”的模样,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我殚精竭虑想要解决的灭顶之危,在她们眼中竟如此轻飘飘!加税?她们可知加税于民,如同饮鸩止渴?况且,粮食命脉被扼住的危机,根本就是“钱”的问题。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难以言喻的愤怒在胸腔里翻腾。我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国库日渐空虚的紧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原指望着婶婶们能与我同心同德,学着西岐那般鼓励民众开荒耕种,却不曾想她们根本连看都懒得看那些账册。
“看来,诸位夫人今日也乏了。”我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既如此,便请回吧。好生……将养!”最后两个字,我说得极轻,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
仿佛得了赦令,三位夫人立刻如释重负。她们连忙起身行礼告退。姞夫人更是神奇地止住了咳嗽。忽然,她们像记起什么似的,一起回过头来。“对了!姒儿啊!及笄之礼临近,四方贵客已陆续抵达王都。务必早做准备,万不可怠慢了诸位贵宾哦!”说完,便急速地溜了出去。
我握着玉梳的手指微微一顿。
“贵宾?”一想到案几上东伯侯世子姜桓楚、南伯侯世子鄂崇禹,还有那个最最令我心烦的崇侯虎……一众帝国贵胄们的“拜帖”堆满了案牍,却唯独没有西伯侯世子姬昌的……难道他并无求娶之意?
“都不是省油的灯啊!”我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淡漠。这些“贵宾”,说白了都是为了我及笄后求婚而来。但他们的求娶,何尝不是各怀心思呢?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竹简上冰凉的刻痕,那些与西岐往来的粮秣数字,像一块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口。殿内兰芷的清香,此刻闻来也带着几分涩意。我正欲阖眼凝神,外间却隐隐传来了父王那熟悉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傅母温婉却坚定的阻拦声。
“大王请留步。”傅母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柔韧的屏障,“公主正在查阅紧要文书,吩咐了不许打扰。”
父王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被纵容出来的急躁:“寡人寻自己的女儿有急事!让开!”
“大王,”傅母的语气依旧恭敬,却寸步不让,“公主连日操劳,心神耗损,方才与几位宗妇议事,更是添了郁结。此刻刚得片刻清净,实在不宜再为王的俗务烦心。还请大王体恤!”
外间静默了一瞬,我能想象父王那皱起的眉头,以及被拂了面子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果然,他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咳……寡人岂不知她辛苦?只是……只是寡人的府库近来确实……拮据……这个开支有点……”
“大王,”傅母打断了他,声音里透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近乎警告的意味,“这用度都是按照规制给的。而且公主已经将自己的那份也抽出给王了。王怎么还是不够呢?”
“这个嘛!我的姚姬……最近不是……有点不舒服嘛!对对对!就是不舒服,所以……花销有点大了。就这一次……一次……”
父王的话,让我不由头皮发麻。自从他娶了那个外邦的女子,这花销是一日多过一日。我三番四次强调要开源节流,全成了空话。不仅如此,他们一个个都希望我能从外祖父那里获得更多的赏赐,好补贴有莘的亏空。这一大家子的开销,眼瞅着就指望我一个了。
“王……没有下次了!”傅母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你……你凭什么?你不过就是一个下人。”父王暴怒的声音嘶吼道。
“凭什么?”傅母冷笑道:“凭小人可以让你的爱姬消失。”
“你……”
从二楼的窗台,我能看到父亲那僵硬的表情中挂着的无尽寒意。就像他如今每次看我,眼神中已经没了温度一般。只有当我满足他的要求时,才挤出那一丝丝父慈女孝。这位父亲从没有让我感受到过一丝丝无条件,全心全意的爱。反倒不如外祖父对我的百般爱护,生怕我吃了一丁点亏。
很明显,傅母的话,像一枚针精准地刺中了父王最脆弱的地方。外间再无声响,只余一声混杂着懊恼与不甘的叹息,脚步声终是悻悻远去。
我端坐案前,听着那脚步声消失,胸口堵着的那团郁气,并未因傅母的成功阻拦而消散,反而更添了一层悲凉。看,这便是我的父君。他能为一美姬挥霍无度,却将邦国重担、府库空虚的难题,一次次推到我这个即将及笄的女儿面前。傅母护我,是因疼我,更是因看不下去我这无奈的处境。
目光再次落回那卷摊开的竹简上,“西岐”二字刺得我眼眶发酸。西岐……那个名字近来如同梦魇,缠绕在我心头。朝歌与西岐之间那根绷紧的弓弦,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可有莘却将命脉般的粮食,大量系于其上!方才那几位宗妇,或装傻充愣,或事不关己,或干脆称病回避,无人理解我看到的灭顶之灾。她们只关心自己的珠玉、猎场,以及……我及笄后能带来怎样的联姻利益。
想到“及笄”二字,心头便是一阵紧缩。案头堆积的拜帖,东伯侯、南伯侯,还有那嚣张的崇侯虎……他们的名字,都代表着一段可能被安排的政治婚姻。可那最该有所表示的西岐世子姬昌,却至今杳无音信。他……是不愿,还是不屑?
傅母轻轻走进来,无声地为我续上一杯温热的兰芷茶,眼中满是心疼与欲言又止。我接过杯盏,指尖一片冰凉。
殿外,那无忧无虑的歌声仿佛又飘了进来: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他们求的,究竟是窈窕淑女,还是有莘的特殊地位,亦或是商帝外祖父给予我的那层帝国公主的光环?这歌声曾经令我感到宁静平和,而此刻听来,却像命运的锁链,正一步步收紧。我知道,当那支宣告成年的玉簪插入发髻,我悠然阅读、专注邦交、甚至能暂时忘却婚嫁之扰的兰台岁月,便要结束了。
前路茫茫,如临深渊,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