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一片壮烈而悲怆的血红。石堡狭窄的墙头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肃穆。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那支在血色黄昏中渐行渐远的队伍——姬昌率领着三百余名拼凑起来的士卒,义无反顾地走向未知的厮杀之地。
没有欢呼,没有呐喊,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沉默。沉重的担忧如同巨石,压在每一个送行者的心头。猎户们一步三回头,望向石堡墙头那些熟悉的面孔,眼神中交织着决绝与不舍。墙头上,妇人们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哽咽,粗糙的手背反复抹去无法抑制的泪水;老人们浑浊的眼中噙满泪水,默默祈祷;孩子们懵懂地依偎在大人身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压抑氛围。亲人还未走远,离别的哀伤和死亡的阴影便已提前降临。
“该死的凶奴!呜呜呜……到处烧杀抢掠,不得好死!”一个妇人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压抑的哭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撩拨着所有人的情绪。
“凶奴屠了我的村子,抓走了我们的妈妈和姨姨们……”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大男孩,紧紧拉着一个衣衫褴褛、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奋力挤到了墙头上。他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悲愤和沧桑,声音哽咽,“我带着弟弟躲了好久才逃到这里来的……呜呜呜!”小男孩依偎着哥哥,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太姒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蹲下身,心疼地摸了摸两个男孩的头,轻声问身边的姬仲:“阿仲,什么是‘凶奴’啊?”她对这个充满血腥味的称呼感到陌生。
“‘凶奴’,你都不知道?”那大男孩猛地抬起头,错愕地看着太姒,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随即又化为一种深沉的落寞和失望,仿佛在无声地控诉:“你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太让我失望了。”那眼神像一根刺,扎进了太姒心里。
“我……”太姒一时语塞,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深刻的窘迫和羞愧。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孤陋寡闻。或许是有莘国偏安一隅和平得太久,让她远离了北方的腥风血雨;又或许,她真的被保护得太好,如同温室里的花朵,从未真正见识过这世间的残酷。
“不许这么没规矩对公主说话!”旁边照顾男孩的婶子急忙拉过大男孩,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带着歉意看向太姒。
“‘凶奴’是戎族里最穷凶极恶的一支。”姬仲沉声解释,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厌恶,“普通戎族部落虽然也好战,但大多有固定的草场和生存方式,并非只知劫掠。而‘凶奴’不同,他们以劫掠为生,是真正的草原狼群!他们不仅抢掠财物,更掳掠女人、男人甚至孩子,将他们贩卖为奴隶,过着完全依靠掠夺的血腥生活。”
“他们还屠村!”大男孩激动地抢过话头,双手用力一挥,做了一个放火焚烧的动作,“呼!把所有人都杀光!然后……然后一把火把我们的村子全烧了!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颤抖。
“他们还叫我们……‘两脚羊’!”小男孩稚嫩的声音怯生生地补充道,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天真残忍。
“什么?!”
太姒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美丽的眼睛因极度的震惊和无法置信而瞪得极大,瞳孔剧烈收缩。随即,一股滔天的怒火如同火山熔岩般在她胸中轰然爆发,瞬间烧红了她的脸颊和眼眶。“屠村?两脚羊”?!把人视作可以随意宰杀的牲畜?! 这种非人的蔑视和极致的残忍,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让她浑身都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起来。
“这群……禽兽不如的畜生!”太姒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恨意。她强压下翻腾的怒火,重新蹲下身,张开双臂,将那个怯生生的小男孩温柔地抱进怀里,用最柔和却无比坚定的声音说:“不怕,姐姐跟你们一起打凶奴!我们一起把他们赶跑,好不好?”
“好!”大男孩听到公主也说要打凶奴,顿时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开心地拍着手跳了起来,眼中燃起复仇和希望的光芒,“我要杀光他们!给娘亲和村里的姨姨们报仇!”
而依偎在太姒温暖怀抱里的小男孩,感受到这份强大的保护和承诺,脸上也露出了纯真的笑容。他仰起小脸,看着太姒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庞,忽然凑上去,用沾着糖渍和灰尘的小嘴,“吧唧”一声,在太姒的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小脑袋依赖地靠在她肩上。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童真信赖的亲昵举动,像一缕温暖的阳光,暂时驱散了笼罩在墙头的阴霾。太姒微微一怔,随即心被这纯粹的信任所融化,脸上也不由自主地绽开了温柔而怜惜的笑容,轻轻回抱着小男孩。
“幸好……幸好有公主殿下和世子殿下,没有抛弃我们……”周围的村民们看到这一幕,想起姬昌的出征和太姒的坚守,感激之情涌上心头,纷纷朝着太姒和姬仲的方向跪拜下来,声音哽咽。
百姓们那充满感激、依赖、仿佛看着救世主般的眼神,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太姒心上,让她羞愧得几乎抬不起头来。他们的感激越是真诚,太姒内心的负罪感就越是沉重。她不敢想象,如果这些善良的、刚刚失去家园亲人的百姓知道,外面那如狼似虎的“凶奴”大军,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冲着她太姒来的,石堡的灾难、他们的苦难,很大程度是因她而起……他们还会用这样感激的眼神看着她吗?会不会瞬间变成怨恨和愤怒? 这个念头让她心如刀绞,也让她肩头的责任感和保护欲前所未有的强烈起来——保护他们,不再仅仅是出于道义,更是为了赎罪!为了弥补因自己而起的这场无妄之灾!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转向姬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阿仲,你说……我们的兵力,是不是远远不够?”她在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姬昌带走了三百多,石堡里剩下的守军加上自己的护卫,顶多还有两百人左右。即使外祖父秘密给她的那支精锐暗卫军能及时赶到,也不过再多两百余人。而姬昌分析过,凶奴的主力大军,估计有两万之众!第一轮冲击,这两万人或许还来不及全部压上,但等到第二轮……以区区五、六百人去对阵两万凶奴?那简直是螳臂当车,毫无胜算!
“哎!”姬仲沉重地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忧虑和无力。他望着兄长队伍消失的方向,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姬昌临行前,避开众人,紧紧抓住他手臂,压低声音交代的话语。那声音低沉而急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二弟,听着!万一……我是说万一!石堡守不住,凶奴主力大军真的压过来了,你什么都不要管!你的任务只有一个——立刻带太姒公主走!从我们探明的密道走!” 姬昌的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姬仲,仿佛要将每一个字刻进他脑子里。“如果她不肯走……” 姬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随即被更深的坚定取代,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那就……打晕她!扛也要把她扛走!她的命,比什么都重要!明白吗?!”
那沉重的嘱托,那兄长眼中罕见的、为了一个女子安危而不惜一切代价的执拗,此刻如同重锤,再次敲击在姬仲的心上。他看着眼前这位美丽、善良、勇敢却也懵懂不知真正危险正因她而来的公主,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对兄长的承诺,对局势的担忧,以及对太姒安危沉甸甸的责任感。他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片被血色黄昏笼罩的山林,等待着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