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昌那番关于“君子以生民为念”、“受民供养而有责”的言论,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兰台内外激荡起层层涟漪。纱幔之后,傅母早已是老泪纵横。她颤抖着手,用衣袖慌乱地擦拭着怎么也止不住的泪水。为奴为婢数十载,她早已将“主仆尊卑”、“唯命是从”刻进了骨子里,视王权贵胄为天生尊贵,从未想过那高高在上的位置,竟承载着如此沉重的天命与责任!她一生谨记主上恩德,为此甚至做了不少违心之事,只道为了君主理应恪尽本分。可此刻,姬昌的话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根深蒂固的认知——原来,人主之德,源于承天受命,源于万民奉养!原来,真正的君子,心中装的不是唯我独尊的权柄,而是那沉甸甸的“生民”之责!这位身处万民之巅的西岐世子,竟能怀此悲悯仁心……此乃真君子!此念一生,傅母心中百感交集,有震撼,有豁然,更有一种迟来的、被点醒的酸楚。
而端坐于主位的太姒,心神更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姬昌清越的声音,那“以生民为念”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骤然开启了她记忆深处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刹那间,时光倒流,景象飞旋!
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只有几岁、穿着精致绣花小袄、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凭着孩童旺盛的好奇心,她甩开了傅母和侍卫,偷偷溜出了戒备森严的朝歌行宫,懵懂地闯入了一片她从未想象过的世界——城郊一处笼罩在绝望与贫瘠阴影下的贱民村落。
低矮破败的土坯茅屋,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泥泞小路,枯槁如柴、眼神麻木的村民……一切都与金碧辉煌的宫殿天差地别。小小的太姒,像一只误入狼群的迷途羔羊,她那身华贵的锦衣、细嫩的肌肤、懵懂好奇的眼神,瞬间点燃了积压在村民心中已久的、对权贵的刻骨仇恨!
“是那些贵人的狼崽子!”
“抓住她!”
“打死她!给死去的亲人报仇!”
愤怒的咆哮如同野兽的嘶吼!无数双充满血丝、带着饥饿与疯狂的眼睛锁定了她!枯瘦如柴的手臂,裹挟着绝望的戾气,如同无数条毒蛇般向她抓来!小太姒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跑,却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倒,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里!
“啊——!”恐惧的尖叫卡在喉咙里。
一只枯爪般的手狠狠抓住了她纤细的脚踝!另一只布满污垢的手带着令人作呕的腥风,猛地掐向她的脖子!窒息感瞬间袭来!眼前发黑,死亡的阴影冰冷地笼罩而下!小小的太姒绝望地挣扎着,泪水混合着泥土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一声清亮而焦急的断喝,如同利剑般刺破了混乱!
一道略显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冲入人群,猛地撞开了那只掐住太姒脖子的手!他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体,死死地护在了惊恐万状的小女孩身前!
“她还只是个孩子!无辜的孩子!你们要做什么?!”少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急切。
暴怒的村民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和少年眼中的正气震慑,动作不由得一滞。
惊魂未定的小太姒透过朦胧的泪眼,看清了救命恩人。
那是一个比她大几岁的少年。衣着朴素却干净,面容清秀,眉宇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温和。最令人难忘的是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如同昆仑山巅融化的雪水,纯净得不染尘埃,此刻盛满了焦急与关切。他的鼻梁挺直,唇线柔和,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温润如玉、令人心安的气息。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小太姒脖子上被掐出的青紫指痕,看到她手臂和膝盖上被碎石划破的伤口,眉头心疼地蹙起。
“别怕,没事了。”少年的声音温柔得像春风,他迅速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粗布包裹里拿出干净的布条和草药,动作轻柔而熟练地为她清洗伤口、敷药包扎。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动作却无比小心,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那些村民见着是经常给他们施医送药的小郎君,便收起了狰狞的目光,退了回去。
小太姒惊魂稍定,巨大的委屈和后怕涌上心头,她抽噎着,带着哭腔问:“小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恨我?要杀我?我……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们啊!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少年包扎的动作顿了顿,他抬起那双清澈的眼眸,望向走远了的那些依旧虎视眈眈、充满敌意的村民,眼中闪过一丝沉重与悲悯。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清晰:
“因为这里的贵胄,不能‘以生民为念’。” 他特意加重了这四个字,“他们总认为自己的财富和地位都是天经地义、应得的,甚至变本加厉地盘剥压榨这些本就活不下去的苦命人。这些苦命之人的恨,是日积月累的绝望。他们将你当成了宣泄的出口。”
小太姒急切地辩解,大眼睛里盈满泪水:“可是……可是我跟他们不一样啊!我没有盘剥他们!我没有啊!”
少年看着她天真无邪又委屈的模样,眼中怜惜更甚。他指了指不远处蜷缩在破茅屋门口、几个同样瘦骨嶙峋、眼神空洞麻木、与她年纪相仿的孩子,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但你是他们的孩子啊。看看那些孩子……如果他们的父母交不起租税,就会被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抓去抵债,为奴为婢,甚至……生死不知。贵人这样对待他们的孩子,夺走他们的父母,让他们在饥饿和恐惧中长大……他们心中的痛苦和仇恨,自然也会投射到所有‘贵人’的孩子身上。这便是……因果。”
小太姒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几个孩子,衣衫褴褛,赤着脚,小小的身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大大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里面没有孩童应有的天真烂漫,只有对食物的渴望和对世界的恐惧。那触目惊心的景象,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了小太姒稚嫩的心灵!
“哇……哇……” 巨大的冲击和无法理解的悲伤瞬间击垮了她,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为什么会这样啊?他们……他们好可怜啊!呜呜呜……”
少年没有阻止她哭,只是默默地、更加轻柔地为她包扎好最后一处伤口。待她哭声稍歇,才用一方干净的布帕,温柔地、一点一点地擦去她脸上混着泥土的泪痕。他的动作充满了耐心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
“所以啊,”少年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我们作为贵族,生来便享受着万民的奉养,就更应当‘以生民为念’。要时时记着,我们所得的一切,并非理所当然。要体恤下民的疾苦,心怀悲悯,尽己所能去改变这不公。你年纪还小,但只要你记住‘以生民为念’这几个字,将来……”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如同冬日暖阳,驱散了小太姒心中的恐惧和冰冷,“你只要记住它……就好!”
……
回忆的潮水汹涌退去,兰台内殿的熏香气息重新涌入鼻端。
纱幔后,太姒早已泪流满面!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光洁的脸颊,滴落在华美的宫装裙裞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难道是他?那个将她救出险地、并用温柔和做人处世的道理抚平她的恐惧、在她心中种下“生民为念”种子的小哥哥?
那张温润和善、眉眼清澈、带着悲悯与力量的小小的身影,与此刻水榭之中,那位身着素袍、侃侃而谈“君子以生民为念”、“受民供养而有责”的这位高大的西岐世子姬昌……竟如此清晰地重叠在了一起!
岁月模糊了童年的许多细节,她甚至早已遗忘了那个小哥哥具体的模样和名字。时间的长河冲刷了记忆的沙滩,只留下一些模糊的温暖感觉。可姬昌今日的言论,那掷地有声的“以生民为念”,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遗忘的迷雾,让那段尘封的、至关重要的往事清晰地浮现出来!
巨大的感动如同温暖的潮水将她淹没——原来,那个在至暗时刻给予她光明和指引的人,一直存在!原来,那份仁德的种子,早已在多年前就悄然种下,并在今日,以如此震撼的方式,重新回到了她的生命里!
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眷恋和温情——对那个守护她的小哥哥,对那份纯粹的善意和深刻的道理。紧接着,却是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她竟然把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将那份救命之恩和启蒙之情,遗失在了成长的尘埃之中。若非姬昌今日之言,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想起……
感动、眷恋、愧疚、庆幸、恍然……无数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她心中翻腾、交织,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让她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静。她透过朦胧的泪眼,望向水榭中那个沉静的身影,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看到了当年那个逆光而立、将她护在身后的少年——他真的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