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岐会馆的账房内,空气里弥漫着竹简特有的陈旧墨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尘埃味。光线透过高窗,在地面投下斜斜的光斑。姬昌端坐案前,修长的手指划过一卷卷沉重的简牍,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西岐与有莘之间庞大的粮秣往来。他的神情专注,眉头却在不自觉间微微蹙起,仿佛那些枯燥的数字背后,正无声诉说着某种令人忧虑的真相。
姬仲坐在一旁,协助兄长核对账目,目光不时关切地扫过姬昌沉凝的侧脸。
姬昌的思绪早已穿透了眼前的简牍,飞向了更辽阔、也更沉重的记忆——他的指尖停在一个惊人的交易数字上,脑海中却骤然浮现出西岐边陲的景象:黄沙漫卷的战场,父亲姬历披坚执锐的背影,以及战后那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的焦土。那时,年轻的他就站在父侯身边,亲眼目睹过战火如何吞噬田园,饥馑如何摧残生灵……
父亲紧握着他的手,沉声道:“昌儿,记住,为君者,手中利剑非为杀戮,乃为守护身后万千生民!” 父亲为了让西岐边陲的百姓脱离戎族的残暴统治,明知功高震主会被商帝忌惮也从没有退缩过。如今父亲的教导,早已刻入骨髓。守护苍生,是他姬昌立身之本。少年姬昌紧握父亲冰冷的手,心中立下血誓:此生,当以血肉为盾,护佑一方苍生安宁! 这信念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骨髓之中。
此刻,这富庶安宁的有莘,虽非他西岐治下,却同样牵动着他的心。连日来的细心观察,结合眼前这触目惊心的输入账目,一个危险的结论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有莘自身粮秣储备极度空虚! 这座千年王都,看似繁华鼎盛,实则如同一个空有华美外壳的巨人,内里虚弱不堪。它赖以生存的命脉——粮食,竟如此依赖外部输入,且数额巨大到令人心惊。
有莘王都依山傍水,千年天险易守难攻。这固然是好的,但是……
姬昌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账房的墙壁,看到了那巍峨的城墙和险峻的关隘。然而,再坚固的堡垒,也抵挡不住腹内空虚!一旦战事骤起,或被强敌围困,这看似牢不可破的屏障,便会成为困死满城军民的最大囚笼。“无粮秣储备,纵有千年天险,亦只能做困兽之斗!”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石头,沉沉压在他的心头。他仿佛看到了围城之下,粮仓渐空,军民面黄肌瘦,最终在绝望中崩溃的景象。有莘引以为傲的天险,在断粮面前,将脆弱得不堪一击。
西陲戎族的虎狼环视与父逝的真空,更令他忧心的是时局。父侯新丧,西岐虽定,然西戎诸部素来凶悍,失去西伯侯季历这头雄狮的震慑,他们岂会安分?若有莘这个看似富庶实则虚弱的邻居被觊觎……姬昌不敢再深想下去。他忧的不仅是有莘百姓,更是战端一开,必将波及西陲乃至整个西土的安宁。
姬昌审视着有莘的粮秣账目。账面上巨大的交易数额,非但未让他感到欣喜,反而像一把无形的钥匙,打开了他对这座千年王都隐患的洞察之门。
“有莘与西岐粮秣往来数目,竟然如此巨大。”姬昌的声音低沉,打破了账房的寂静。他将手中的简牍轻轻推至姬仲面前,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姬仲接过,目光迅速扫过那惊人的数字,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兄长,此乃大喜事啊!如此丰厚的收益,足可充盈我西岐府库,巩固边防,实乃可喜可贺啊!”
“哎!”姬昌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叹息里饱含的并非喜悦,而是深沉的忧思。他缓步踱至账房那扇面向内城的窗台边。窗外,有莘王都内城尽收眼底。正值黄昏,鳞次栉比的贵胄府邸间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烹煮的诱人香气,勾勒出一派富庶安宁的暮色图景。
然而,在这升腾的烟火气中,姬昌看到的却是巨大的危机。他凭栏远眺,目光仿佛穿透了繁华的表象,落在那些看不见的、空置的谷仓上。
“二弟,你只看到了收益丰厚,”姬昌的声音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如同金石撞击,“可这巨额的交易,恰恰昭示着一个可怕的事实——这座号称千年不易的雄城,其根基粮秣储备,已然空虚到了何种地步!”
“这不正好吗?”姬仲笑道:“这样他有莘必须依靠我们了。就算那个姜桓楚再如何富可敌国,又能如何?人总归以食为天的嘛!”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鹰隼,直视着姬仲:“你……哎!如此庞大的交易量,意味着有莘本地产粮根本无法自给自足,必须长期、大量仰赖外购。一旦商路断绝,或戎族围城……而今,父亲新逝,西戎诸部蠢蠢欲动,虎视眈眈……”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凝重,“纵有千仞山峦、万丈深渊环绕,将这王都打造成铁桶般的堡垒,若无粮秣,城中万千生民,便如同困于囚笼的鸟兽! 天险再固,能挡得住利刃,却挡不住饥饿的侵蚀。困守孤城,弹尽粮绝之日,便是玉石俱焚之时。此非生民之福,而是悬顶之危!”
他的话语,字字句句都敲打在“生民”二字之上,那份超越国别、源于血脉深处的忧患与守护之志,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悲悯。他忧虑的,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那炊烟之下,万千黎庶在战乱与饥馑中可能面临的灭顶之灾。
姬仲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被兄长话语中描绘的严峻图景所震撼,他上前一步,带着一丝不解和劝慰:“兄长!此乃有莘国事,自有其君臣忧心。兄长此来朝歌,首要之务,当是迎娶太姒公主,结两国之好。何苦为此忧心忡忡,耗费心神?”
“呵呵……”姬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寂寥。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风雨楼中那位“绾婉”姑娘清丽的身影,那双仿佛能洞悉世情的明眸,那份不卑不亢的气度。还有……他心中无声叹息道:“如若太姒公主,能有‘绾婉’姑娘这般心系民生、明达事理,该有多好……” 这念头一闪而过,旋即又被沉重的现实压了下去。”我不该有此心的!“
就在这凝重的气氛中,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兄长!兄长!大事不好了!”姬叔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额上带着汗珠,显然是疾跑而来。他顾不得礼数,一把抓起案几上的水杯,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喘息未定便急吼吼地嚷道:“那姜桓楚……他……他近水楼台先得月了!这可如何是好啊!”情急之下,他竟忍不住在原地跺起脚来,满脸的焦虑几乎要溢出来,“兄长,快想想办法呀!”
“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姬仲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和弟弟的慌乱弄得一头雾水,连忙追问,“叔弟,你且说清楚些!到底怎么回事?”
“哎!就是……就是……”姬叔急得抓耳挠腮,好不容易理顺了气,才像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道:“外面都在传,那姜桓楚跟太姒公主已经……已经私定终身了!生米煮成熟饭啦!”
“什么?!”姬仲如遭雷击,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猛地扭头看向姬昌,声音都变了调,“大哥!这……这可如何是好?!”
与二弟的震惊失措截然不同,姬昌初闻此讯,眼中虽也掠过一丝惊诧的涟漪,但转瞬之间便已归于深邃的平静,如同风暴前夕的深海。他并未显露丝毫慌乱,只是沉稳地看向姬叔,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叔弟,此等流言,你从何处听来?源头为何人?”
“外面的人都在这么说啊!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都快传遍了!”姬叔急急地解释道,仿佛生怕兄长不信,“弟弟我今日特意出去打探了许久,多方求证!都说那姜桓楚仗着地利,日日泡在风雨楼里,与太姒公主私会!如今连那热闹的擂台都不开了,两人关起门来,只为过他们的二人世界呢!这……这岂不是坐实了传言?”
“什么?!擂台都不开了?这……这……”姬仲一听,更是急火攻心,挣脱姬昌的手又要往外冲,“不行!我得去看看!叔弟,走,跟我一起去风雨楼问个明白!”
“回来!”姬昌一声低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镇住了两个冲动的弟弟,“慌什么!事态未明,如此冒失前去,成何体统?只会徒惹人笑!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探清虚实再做打算。”
“哎呀!长兄!这都火烧眉毛了,还怎么从长计议啊!”姬叔也急了,上前就想拉着姬仲硬闯,“二哥,别听兄长的,咱们走!”
“都不许去!”姬昌身形一动,已拦在门口,面色沉凝如水,目光扫过两个弟弟,带着兄长的威压,“给我坐下!冷静!”
正当三人在账房门口拉扯争执不下时,会馆管事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躬身行礼:“禀世子殿下,西岐有信使至,送来老侯爷的亲笔书信。” 管事毕恭毕敬地将一封盖有火漆封印的书简呈给姬昌。
姬昌深吸一口气,暂时压下心中的纷乱,接过信简。他撕开封泥,展开帛书,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迹。
还未待姬昌看完,急性子的姬叔便按捺不住,凑上前焦急地问道:“长兄,祖父在信里说了啥啊?是不是催问求亲进展?还是西岐出了什么事?”
然而,随着姬昌的目光在信笺上移动,他原本因姜桓楚传言而强自镇定的面容,渐渐笼罩上一层更深的阴霾。他的眉头不仅没有舒展,反而锁得更紧,仿佛被信中的内容压上了千斤重担,连握着信简的手指都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你们先下去吧!” 姬昌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让我……好好想想……” 他挥了挥手,目光却依旧紧紧锁在信纸上,仿佛要将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看穿。老侯爷的信,显然带来了比姜桓楚的“近水楼台”更沉重、也更紧迫的消息,将姬昌瞬间拉入了更深的思虑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