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楼仆役的恭敬邀请,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姬叔的满腔愤懑瞬间被好奇取代,眼睛瞪得溜圆:“婉婉姑娘?请我们?” 姬仲也面露讶异,看向姬昌。这位风雨楼的掌事人,为何会注意到他们这几个在茶寮“看热闹”的外乡人?还认出他们的身份?
姬昌心中亦是微动,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他起身,对那仆役微微颔首:“有劳引路。” 姿态从容,仿佛只是赴一场寻常之约。
穿过喧嚣鼎沸的风雨楼大堂,无视那些投来的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仆役引着三人避开主楼梯,沿着一条相对僻静的回廊,登上三楼。楼下的喧嚣渐渐被隔绝,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檀香。最终,他们停在一扇雕刻着缠枝莲纹的朱漆门前。
“世子殿下,婉婉姑娘在内相候。”仆役躬身退开。
姬昌推门而入,姬仲、姬叔紧随其后。
室内陈设清雅,与楼下的奢华截然不同。素雅的竹帘半卷,透入天光。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上,摆放着几卷竹简和一方砚台。靠窗处设着一张矮几,几上茶烟袅袅,两盏清茶已备好。一道聘婷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凭窗而立,似乎在俯瞰楼下依旧热闹的擂台。她身着雨过天青色的素锦长裙,身姿窈窕,乌发松松挽起,仅斜插一支素雅的玉簪。
听到脚步声,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
姬昌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如擂鼓般狂跳起来!那双在篝火旁灵动如星、在月光下清冷如霜的眸子,此刻正含着几分清浅的笑意,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是她!那个在渭水乡野篝火旁惊鸿一舞、在戎族酒馆屋顶与他有过生死一抱的神秘女子!
巨大的惊喜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姬昌全身,几乎让他失态。然而,紧随惊喜而来的,却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沉沉地压上心头。她竟然是……风雨楼的掌事人,婉婉姑娘?一个身份如此……特殊的女子?并非他心中隐隐期盼的……那位高不可攀的公主?这份身份的落差,让那份刚刚升腾起的、纯粹的心动,蒙上了一层复杂的阴影。
“妾身婉婉,见过西伯侯世子殿下,见过两位公子。” 女子盈盈下拜,声音清越婉转,如同珠落玉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却又自有一份不卑不亢的气度。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姬昌,唇边噙着浅笑:“多日不见,世子风采更胜往昔。”
姬昌迅速收敛心神,压下翻涌的情绪,拱手回礼,声音温和依旧:“原来是婉婉姑娘。姑娘客气了。渭水篝火一舞,令人难忘;前夜惊险,姑娘无恙便好。” 他刻意点出两次相遇,既是确认,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她是否也记得?她的身份,仅仅是掌事人吗?
“世子好记性。” ”婉婉“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浅,却足以让满室生辉。她抬手示意,“请坐。前夜若非世子仗义援手,妾身恐难脱身,此恩铭记于心。今日冒昧相请,一为当面致谢,二来……” 她话锋微转,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世子远道而来,却只在茶寮观望,婉婉身为风雨楼掌事,未能尽地主之谊,深感不安。莫非是这风雨楼的门槛太高,或是楼中布置不合世子心意?”
姬昌依言落座,姬仲、姬叔也略显拘谨地坐在一旁。”婉婉“亲自执壶,为三人续上热茶,动作优雅流畅。
“姑娘言重了。”姬昌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中的深邃,“风雨楼气象万千,姜世子风采卓然,在下与舍弟于茶寮观瞻,亦觉大开眼界,获益良多。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看向太姒,“楼内高朋满座,冠盖云集,我等贸然闯入,恐扰了诸位的雅兴。况且,” 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囊中羞涩,亦不敢与东伯侯世子争辉。”
这番话既解释了观望的原因,也点出了东伯侯的豪奢带来的无形压力,坦率而不失风度。
“哦?”
他倒是直爽啊!别说他了,就是太姒自己与东伯侯世子相比都自觉囊中羞涩了。太姒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像是欣赏,又像是更深的探究。“世子过谦了。西岐姬昌之名,婉婉虽身处市井,亦如雷贯耳。仁义之名播于西陲,岂是区区黄白之物所能衡量?” 她轻轻放下茶壶,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几分市井掌事人的精明与好奇,“不过,世子既提到‘获益良多’,不知观今日射礼,有何高见?妾身观崇世子箭术刚猛,姜世子技艺通神,不知在世子眼中,孰高孰低?”
这是一个巧妙的试探。她以“婉婉”的身份,询问姬昌对两位显赫世子公开较量的看法,既能探知姬昌的识人之明、处事态度,也能观察他如何评价潜在的情敌——尤其是昨夜刚为太姒“出头”的崇侯虎。
姬昌心中了然。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崇世子之箭,发于雷霆,势若奔马,乃战场杀伐之技,刚猛无俦,足令敌胆寒。姜世子之箭,如凤舞九天,优雅天成,精准入微,已臻技艺之化境,令人叹为观止。” 他评价公允,不偏不倚,既点出了崇侯虎力量的优点,也盛赞了姜桓楚技巧的完美。
“至于孰高孰低……”姬昌微微一笑,目光清澈,“箭之道,在乎其心,亦在乎其用。战场之上,崇世子之箭可破甲摧城;雅集之中,姜世子之箭可赏心悦目。各有千秋,难分轩轾。若论‘高下’,恐非箭术本身,而在持弓者之心意与所求了。”
这番回答,既避开了直接比较得罪人,又暗含深意——箭术服务于目的,评价标准因时因地而异。他巧妙地避开了“婉婉”可能设下的陷阱。同样表达了这个西岐世子不卑不亢的气度。“看来,世子倒是深谙于箭道啊!请问姬昌殿下的箭道又是为何?殿下的心意与所求又是为何?”
“于嗟乎驺虞!”姬昌笑着解释道:“吾之箭道,一如驺虞!”
太姒的心头一震,眼底掠过一丝赞许。
还未及太姒开口,姬叔就耐不住性子问道:“兄长,此话何意啊?驺虞为何?”
此刻,姬昌未回答小弟,反倒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眼前的这位风雨楼的掌事。他想知道她是否能懂自己。
“驺虞,仁兽也!看来世子殿下之所求,以不伤他人为要。”这不就是说:他哪怕对自己有所求,也不忍心伤害她吗?太姒收到了姬昌的善意,心中安慰不少,但试探并未就此停止。她状似无意地提起:“世子见识不凡。说起来,婉婉倒想起一事。昨夜北城酒馆骚乱,崇世子大展神威,为……嗯,据说是为维护某位贵人的清誉?”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目光却透过氤氲,牢牢锁住姬昌的表情,“世子当时似乎也在场?不知对此事,又有何看法?”
这才是真正的锋芒!她以“婉婉”的身份,点出昨夜崇侯虎砸酒馆的事,并暗示其动机(维护贵人清誉),更直接询问姬昌这位“在场者”,又是同是“求娶太姒的竞争者”的看法。这既是在试探姬昌对崇侯虎此举的态度(是赞赏其勇武?还是看穿其作秀?),更是在试探姬昌是否知道崇侯虎维护的“贵人”是谁?以及……姬昌自己对此事的态度!
姬昌的心湖再次泛起涟漪。他当然知道崇侯虎维护的是谁,更知道眼前这位“婉婉”姑娘与那位“贵人”之间可能的联系。他看着太姒那双看似平静却暗藏深意的眸子,心中百转千回。看来,这位“婉婉”姑娘果然是太姒派来试探他的心意的。
“昨夜之事,确曾目睹。崇世子性情刚烈,嫉恶如仇,见有人口出污言,亵渎……贵女清名,一时激愤出手,其勇可嘉。” 他斟酌着用词,避开了直接点明“太姒公主”,“然,当街斗殴,手段未免过激,易生事端。若论解决之道,或可诉诸有司,以律法惩戒宵小,方为正途。逞匹夫之勇,虽快意一时,却非长治久安之策。” 他既肯定了崇侯虎维护的动机(勇),也委婉批评了其手段的粗暴(过激),并提出了自己认为更妥当的解决方式(诉诸律法),既展现了他的仁德观和法治观,又巧妙地划清了自己与崇侯虎那种狂暴作风的界限。
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在太姒(婉婉)心中激起了层层波澜。她看着眼前这位西岐世子,他温润如玉的外表下,藏着清晰的洞察、冷静的头脑和坚定的原则。他对崇侯虎看似公允实则暗含批评的评价,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快意?而他提出的“诉诸律法”的解决之道,更是与她治理有莘的理念不谋而合。然而,突然想起这位世子只怕是并不在意世人对自己的“污言秽语”,太姒的心里竟然泛起了层层酸楚。所以,她并不打算轻易饶过姬昌。
“那日,世子殿下也在场,不是吗?倒是没见殿下维护我们这位贵人哦!?”
室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而安静。茶香袅袅,两人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一个带着探究与挑衅,一个带着坦荡与深邃。四目相对,太姒更显得咄咄逼人,将姬仲和姬叔”吓“出了一身冷汗。
“二哥!”姬叔小声问道:“这婉婉姑娘来者不善啊!这可如何是好?”
“这……哎!”姬仲捏了一把冷汗。
“难道贵人很在乎此类胡说八道吗?”姬昌坦然笑道:“吾听闻有莘的这位贵人心怀坦荡,最是不计较那些捕风捉影的鬼话。敢问:若她听到此等“污言秽语”,又当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