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玄枢之策虽获首肯,然纸上谈兵终须落地生根。随着地宫基坑向下深掘,巨大的夯土台基初现轮廓,真正的考验如同潜伏的暗流,开始汹涌拍打着这新生的工程堤岸。汪臧海面临的,不再仅仅是理念之争,而是关乎物料、人力、技术乃至天时的、冰冷而坚硬的现实。
首当其冲的,是金汤之困。
所谓“金汤”,并非指黄金汤汁,而是帝陵地宫砌筑所需的关键粘合材料——以糯米浆、石灰、细沙、黄土乃至某些特殊添加剂混合熬制而成的超级灰浆。其性需坚逾金石,韧如牛皮,防水防潮,方能保证地宫在千百年的地下水汽侵蚀和地质变迁中岿然不动。
工部沿用的是前朝皇陵旧方,以七分石灰、两分细沙、一分糯米浆,辅以少量桐油、蛋清增韧。此方本已极尽考究,然用于紫金山独龙阜,却出了问题。
时值江南梅雨渐歇,暑热蒸腾。地宫基坑底部,第一批用以砌筑基础墙体的巨型条石已然就位,工匠们按照旧方,将熬制好的灰浆倾入石缝,以木槌反复夯实。起初一切顺利,然而不过旬日,当汪臧海循例下到基坑底部查验时,锐利的目光立刻捕捉到了异常。
几处新砌的石缝边缘,出现了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白色析出物。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触感涩滞,略带咸腥。更令他心头一沉的是,在他凝神感知下,这几处石缝的“气”明显滞涩不畅,与周围浑然一体的地气格格不入,仿佛健康的肌体上出现了细微的栓塞。
“此处灰浆,是何日所砌?”汪臧海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问向负责此段的工头。
那工头见是汪臧海亲至,不敢怠慢,连忙翻看手中工簿,答道:“回大人,是九日前,七月十三所砌。”
汪臧海不再多言,命人取来铁钎,对准一处有白色析出物的石缝,运起巧劲,轻轻一撬。只听“噗”一声轻响,看似坚固的灰浆竟应声崩落一小块,内部结构松散,远未达到应有的强度!
“这……这怎么可能?!”工头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帝陵工程,若在基础材料上出了纰漏,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消息迅速传开,工部郎中李文忠、将作监大匠雷师傅等人闻讯匆匆赶来。看到那松散崩落的灰浆样本,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查!立刻给我查!”李文忠又惊又怒,厉声喝道,“所有批次的灰浆,熬制过程,所用物料,全部彻查!”
整个工地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物料库被封锁,负责熬制灰浆的工匠被逐一询问,剩余的灰浆样本被反复检验。然而,查验结果却令人困惑:所有物料来源清晰,品质上乘,熬制流程也严格遵循旧方,并无明显疏漏。
问题出在哪里?
汪臧海没有参与混乱的追责,他独自一人,拿着那块崩落的灰浆样本,再次下到基坑底部。他闭目凝神,怀中的星陨玉璧散发出温和的力量,辅助他细细感知此地的每一分气息。
梅雨虽过,但地下水位因前期的充沛降雨依旧很高,基坑底部潮湿闷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此地充沛的水汽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寻常水汽的阴寒与腐蚀性。这丝气息极其隐晦,若非他灵觉远超常人,绝难察觉。
他猛然睁开眼,目光如电,扫过基坑四壁新开挖的土壤断面。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仔细嗅闻,又用手指捻开观察。只见这紫金山独龙阜的土壤,颜色深褐,其中混杂着一些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难以辨别的白色晶体颗粒。
“取此处的土样,还有附近渗出的水样,立刻送去检验!”汪臧海沉声下令。
检验结果很快出来。土壤和水样中,均含有一种微量的特殊盐碱成分,其性阴寒,略带腐蚀性。询问当地老农方知,紫金山局部区域,尤其独龙阜一带,因其特殊的地质构造,土壤中自古便含有此物,本地人称之为“地霜”,知其于某些作物生长不利,但于日常生活并无大碍。
然而,就是这被常人忽略的“地霜”,在与传统灰浆中的石灰、糯米成分在特定温湿度下结合后,竟发生了极其缓慢而隐秘的不良反应!它中和了部分石灰的胶凝性,破坏了糯米浆的韧性网络,导致灰浆结构疏松,强度大减,并在表面析出白色盐碱!
根源找到,却无人能松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沿用数百年的皇陵金汤秘方,在紫金山独龙阜这块“万年吉壤”上,失效了!
工地陷入了更大的恐慌。地宫建设被迫暂停,无数工匠民夫停工待料,每日耗费的钱粮如同流水,而更为致命的是工期压力。若不能尽快解决此事,上达天听,后果不堪设想。
李文忠急得嘴角起泡,召集所有官员匠师商议对策,却无人能提出可行的改良方案。增减石灰、糯米比例,尝试添加其他材料(如猪血、陶粉),效果皆不理想,不是强度不够,就是耐久性存疑。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汪臧海再次站了出来。他没有参与无休止的争论,而是将自己关在了临时搭建的物料实验室里。室内堆满了各种原料和试验器具,空气中弥漫着石灰、糯米以及各种古怪药材混合的气味。
他深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式的改良已无济于事,必须从根本上理解材料反应的原理,创造出一种能适应此地特殊环境的全新灰浆体系。
他回想起《天工开物》残卷中,关于“五行相济,阴阳调和”的物料处理原则,以及一些利用常见之物达成非凡效果的偏方秘术。结合自己对那“地霜”性质的感知,他开始了大量的对比试验。
他尝试用姜汁替代部分水来调和,利用姜的温散之性,中和“地霜”的阴寒;他加入少量研磨至极细的煅烧牡蛎壳粉,以其微孔结构和碱性来吸附、稳定盐碱成分;他甚至大胆地加入了一丝丝经过特殊处理的南方某种藤类植物的汁液,此藤极韧,其汁液或许能增强灰浆的网状结构。
过程是枯燥而失败的。一次又一次的调配,一次又一次的强度测试、耐水测试、耐腐蚀测试……失败的灰浆块在他案头堆积如山。雷师傅等人看在眼里,虽帮不上大忙,却也被这位年轻官员不眠不休、亲力亲为的执着所感动,尽可能为他提供一切所需支持。
直到第七日的深夜,实验室的灯火依旧通明。汪臧海眼中布满血丝,正对着一批新出炉的灰浆试块进行最后的耐水浸泡测试。当他将一块标注着“丙柒”编号的试块从水中取出,擦干后,用特制的小锤轻轻敲击时——
“铛!”
一声清脆而坚实的回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汪臧海精神一振,仔细查看试块。浸泡数日,表面光滑如初,无任何析出物,敲击声表明其内部结构致密坚固。他立刻对其进行强度测试,结果远超旧方灰浆,甚至接近了一些中等硬度石材!
成功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仔细回顾“丙柒”号的配方:优选糯米浆浓度提高半成,石灰煅烧火候需至“捻之如沙”的过火状态,细沙需经流水反复淘洗去除杂质,加入百分之三的煅烧牡蛎壳粉,百分之一的精炼姜汁,以及千分之五的那特殊藤汁……
他立刻召来雷师傅和李文忠。当雷师傅用尽力气,也只能在“丙柒”号灰浆试块上留下一个白点,而旧方试块早已被敲碎时,这位老匠人激动得老泪纵横:“成了!真的成了!汪大人,您……您这是点石成金啊!”
李文忠亦是长舒一口大气,看着汪臧海,如同看着救命稻草:“臧海!你又立下一桩奇功!此方何名?”
汪臧海看着手中那灰白色的、看似平凡无奇却内蕴玄机的试块,沉吟道:“此方乃为克此地‘地霜’之阴寒而生,取其温通固涩之效,便称之为——‘紫金阳和浆’吧。”
“紫金阳和浆……”李文忠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重重点头,“好!贴切!我即刻命人依方大量制备!”
金汤之困,就此得解。工地重新恢复了活力,甚至因使用了性能更佳的灰浆,工匠们信心大增,效率反而有所提升。
然而,就在“紫金阳和浆”开始大规模应用于地宫基础砌筑,众人额手称庆之际,汪臧海却在一次巡视新开挖的墓道区域时,再次感受到了那熟悉的、若有若无的窥视感。他猛地回头,只见远处堆放建材的阴影中,那灰衣人的身影似乎一闪而过,而这一次,汪臧海清晰地看到,那灰衣人的目光,并非落在宏伟的工程上,而是……落在了他刚刚提出、正准备用于墓道拱顶加固的一种新发现的青色岩石之上。
那岩石产自紫金山另一侧,质地异常细密坚硬,汪臧海初步命名为“青幽石”,正欲测试其特性。这灰衣人,为何独独对此石感兴趣?
汪臧海的心,再次缓缓沉了下去。这帝陵之下,隐藏的秘密,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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