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壁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天工苑十年的静谧与温暖彻底隔绝。扑面而来的是真实世界的风,带着泥土的腥气、草木的芬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远方的烟火与动荡的气息。汪臧海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充满了陌生的自由,也沉甸甸地压着师父临行前的嘱托与那看不见的使命。
他驻足片刻,辨认了一下方向。根据星象与记忆,师父所指的,应是东南方。那里是曾经的集庆路,如今的应天府,也是那新近崛起、气吞万里如虎的吴王朱元璋的统治中心。
他并未急于赶路,而是遵循墨天工的教导,将这次远行视为一次游历与印证。他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青布衣衫,将星陨玉璧贴身藏好,《天工开物》残卷与青鸾的丹药则仔细包裹在行囊深处。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家境尚可、外出游学的清秀书生,只是那双过于沉静明亮的眼睛,偶尔流转间,会泄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洞察与智慧。
他沿着山间小路前行,脚步轻盈而稳健,多年的体术修炼让他丝毫不觉疲惫。他刻意放慢速度,观察着沿途的一切。与天工苑内被精心调理过的“气”不同,外界的天地之气显得庞杂而混乱。战火留下的痕迹随处可见:荒芜的田地、焚毁的村落废墟、官道上不时疾驰而过的骑兵扬起的尘土,都带着一股兵戈杀伐的萧瑟之气。
他运用所学的风水望气之术,能隐约感觉到这片土地的地脉之气正处于一种躁动不安的过渡期。旧的秩序崩塌,新的龙气正在强行贯注、梳理山河,过程中难免有淤塞、冲突之处,反映在现实中,便是民生凋敝,疮痍满目。
数日后,他抵达了一处位于淮右与江浙交界处的小镇。镇子比当年的汪家集要大上许多,但也更显破败。城墙低矮,多有残破,守门的兵卒无精打采,对往来行人盘剥些微薄钱粮。镇内街道狭窄,污水横流,两旁店铺大多关门歇业,只有一些卖着粗劣饮食和旧货的摊子还开着,行人面色惶惶,步履匆匆。
汪臧海寻了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脚店住下。店小二见他一介书生模样,虽衣衫朴素但气度不凡,倒也客气。安顿下来后,他便在镇中慢慢行走,耳中听着市井之间的议论。
“……听说了吗?吴王的大军又在江西打了胜仗,陈友谅的旧部快撑不住了……”
“唉,打来打去,苦的还是咱们老百姓。今年的税赋又加了三分,这日子可怎么过……”
“慎言!小心隔墙有耳!如今是吴王的天下,莫要妄议……”
“听说应天府那边正在大兴土木,吴王要盖王府,还要修城墙,需要好多匠人呢……”
“匠人?那也得有门路才行。如今这世道,没点关系,连卖力气都没地方……”
各种信息碎片汇入汪臧海耳中,他不动声色地梳理着。天下将定,朱元璋权势日隆,正在着手经营他的根基之地——应天。大兴土木……这或许就是师父所说的“时机”所在。
在一处卖旧书的摊子前,他停下脚步,随手翻看着一些残缺的县志、杂记。摊主是个落魄的老秀才,见汪臧海气质儒雅,便搭话道:“这位公子,可是要寻什么书?”
汪臧海微微一笑,放下书卷:“随意看看。老先生,听闻应天府如今颇为热闹?”
老秀才见他有兴趣,顿时来了精神,压低声音道:“何止是热闹!吴王坐镇应天,麾下谋臣如云,猛将如雨,听说连刘伯温刘先生那样能掐会算的高人都投奔了!如今正在规划城池,据说要建一座配得上王气的新都城呢!多少能工巧匠都被征召去了,那可是个扬名立万的好去处啊!” 他话语中带着羡慕,也有一丝对未知权力的敬畏。
刘伯温……汪臧海心中一动。这个名字,墨天工曾偶然提及,言其精通象纬之学,见识不凡,乃当世奇士。能与这等人物同处一个时代,甚至可能产生交集,让他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期待。
他在镇上盘桓了两日,进一步感受着乱世余波下的人间烟火。他见到官府胥吏如何欺压小民,也见到地痞无赖如何横行乡里,更见到普通百姓在夹缝中求生的艰难与坚韧。这些鲜活而残酷的现实,远比天工苑中书卷上的描述更为深刻,让他对“世道”二字有了初步的体认。
第三天清晨,他结算了房钱,准备继续向应天方向进发。刚出镇门不远,便察觉到一丝异样。身后似乎有尾巴缀着,是三个眼神闪烁、身形彪悍的汉子,看打扮似是流民,但眼神中的贪婪与狠戾却绝非良善。
汪臧海心中了然,自己孤身一人,又是书生打扮,在这乱世之中,自然成了某些人眼中的“肥羊”。他不动声色,脚下加快了步伐,同时暗暗观察着周围环境。此处已是郊野,道路两旁是半人高的蒿草和稀疏的林地。
那三人见他加速,互相对视一眼,也不再掩饰,快步追了上来,呈品字形将他围在中间。
“小子,识相点,把身上的银钱和包裹留下,爷几个饶你一条小命!”为首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狞笑着,抽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
汪臧海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他并未感到多少恐惧,在天工苑,他不仅学文,亦练武,虽然未曾与人生死相搏,但身手绝非寻常书生可比。更重要的是,他清晰地“看”到,这三人身上缠绕着浑浊而晦暗的“气”,代表着他们心术不正,且近期运势低迷。
“诸位好汉,”汪臧海开口,声音清越平稳,“在下身无长物,仅有几卷书籍和些许盘缠。若诸位急需,盘缠尽可拿去,还望行个方便,留下书籍。”
那刀疤脸一愣,没想到这书生如此镇定,他啐了一口:“呸!少废话!书籍?谁要那劳什子!包裹拿来!”说着就要上前抢夺。
就在这时,汪臧海目光无意中扫过刀疤脸的眉心,那里隐隐笼罩着一团黑中透红的晦气,按照相术与气机感应,这是血光之灾、且有官非缠身的征兆,而且应期就在近日!
他心中一动,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不再退让,反而迎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刀疤脸双眼,沉声道:“我观你印堂发黑,赤脉贯睛,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轻则牢狱之灾,重则性命不保!此时不退,更待何时?”
他这番话并非纯粹恫吓,而是依据气机观察得出的结论,加之他此刻刻意调动了一丝体内那股源自星陨玉璧和自身胎记的奇异力量,使得他的话语带着一种直透人心的力量。
刀疤脸被他看得心中一寒,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隐秘,再听到“血光之灾”、“牢狱之灾”这几个字,更是触动了心事。他最近确实卷入了一桩劫杀案,正在被官府暗中追查,此刻被汪臧海一语道破,怎能不惊?
“你……你胡说什么!”刀疤脸色厉内荏地吼道,但脚步却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另外两人见状,也有些惊疑不定。
汪臧海趁热打铁,伸手指向东南方向,那里正是应天府所在:“若想化解,速往东南,寻一‘水’字边之地暂避,或有一线生机。再在此地为恶,必遭天谴!”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有依据,也利用了对方心理。东南属巽卦,对应文书、传播,亦有流动之意,“水”字边或指码头、河流附近,流动性强,或能暂时避开追捕。但对于这些即将伏法的恶徒而言,所谓的“一线生机”不过是延缓几日罢了。
刀疤脸脸色变幻不定,看着汪臧海那笃定而深邃的眼神,再联想到近日的心神不宁,一股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咬了咬牙,恶狠狠地瞪了汪臧海一眼,却不敢再上前,对两个同伙低喝一声:“我们走!”
三人竟真的收起兵刃,仓皇离去,方向依稀正是东南。
汪臧海看着他们消失在道路尽头,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运用所学应对真实的危机,虽未动手,却凭借观察与智慧化解,效果甚至更好。他摸了摸怀中的星陨玉璧,感受到一丝温热的余韵,心中对自身能力的认知,又深了一层。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继续上路。经过这番小插曲,他更加谨慎,但也更加自信。
数日后,他渡过长江,真正进入了朱元璋的核心统治区。这里的景象与江北又有不同,虽然同样能感受到战后的恢复期,但秩序明显好了许多,道路上往来商旅增多,田地里也有了更多劳作的身影,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新兴的、向上的活力。
这一日傍晚,他行至一处名为“栖霞镇”的地方,因靠近金陵(应天),且周边有栖霞山等名胜,显得颇为繁华。他寻了一处临河的客栈住下,推开窗户,可见河水潺潺,远处山峦起伏,在夕阳下染上一层瑰丽的色彩。
他正凭窗远眺,感受着此地比北方更为温润蓬勃的地气,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只见一队官兵护着一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车上下来一位身着便服、却气度不凡的中年文士,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目光开阖间带着睿智与威严。
掌柜的早已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哎呦,刘先生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快里面请!”
刘先生? 汪臧海心中一动,凝神望去。只见那文士周身笼罩着一层清正而磅礴的“文气”与“官气”,其气息精纯厚重,远超寻常官吏,更隐隐与这江南之地蓬勃的龙脉之气有所呼应。
难道……是他?
仿佛感应到楼上的注视,那刘先生抬头,目光恰好与汪臧海相遇。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刹那间,汪臧海感到怀中的星陨玉璧微微一热,而那位刘先生,眼中也瞬间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诧与探究,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
刘伯温(汪臧海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他)的目光在汪臧海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随后,他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对着汪臧海微微颔首,便在掌柜的引领下,步入店内。
汪臧海站在窗前,心中波澜起伏。
风雨故人来?不,是风雨将至,故人未至,而识货之人,已闻风而动。
他知道,他等待的“时机”,或许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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