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圃试炼的成功,如同在汪臧海心中点燃了一簇更为明亮的火焰。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知识,而是开始主动地、带着探究的目光去审视和验证周围的一切。天工苑的每一处布局,每一道机关,甚至清风明月师兄日常维护苑内设施时所用的手法,都成了他咀嚼琢磨的对象。
墨天工乐于见到弟子这种转变,教学方式也随之调整。他不再事无巨细地讲解,而是更多地抛出问题,引导汪臧海自己去观察、推理,甚至提出假设,然后再予以指正或肯定。
这一日,墨天工将汪臧海带到天工苑那处引入瀑布的水潭边。水声轰鸣,水汽氤氲。
“臧海,你在此处修行吐纳,感觉如何?”墨天工问道。
汪臧海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一下,回答道:“回师父,此处水气充沛,生机勃勃,吐纳时感觉气息流转比别处更顺畅一些,但……有时会觉得水声过于喧嚣,心神不易完全沉静。”
“嗯,”墨天工颔首,“感觉无误。那你可知,为何为师要将平日静修的木屋建于水潭之侧,而非直接建于这瀑布之下,或远离水源?”
汪臧海思索片刻,结合之前所学的风水知识,答道:“直接建于瀑布之下,水煞过重,且声响震耳,不利于静修;远离水源,则不得其滋养。建于侧方,恰是取了‘得水为上,藏风次之’的中和之道,既能借水气灵韵,又避其冲煞喧嚣。”
“不错,已得‘趋避’之要。”墨天工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但,若有一地,水势湍急,直冲而来,无可避让,又当如何?”
汪臧海愣住了,小眉头皱起。按照师父所教,这种情况应属大凶,最好放弃。但师父既然这么问,定然有其道理。
“请师父指点。”
墨天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指向瀑布上方,那水流冲出岩壁的豁口。“你看那豁口形状,可有何特异之处?”
汪臧海凝神望去。那豁口并非天然形成,边缘有明显的雕凿痕迹,呈一种舒缓的喇叭形向外扩张,使得奔涌而出的水流在最初阶段并非垂直砸落,而是先有一个微微上扬再抛落的弧度。
“师父,那豁口……是故意修成那样的?”
“正是。”墨天工道,“此非简单雕饰。此乃‘引流’与‘化煞’并用的手法。喇叭口可减缓水流初速,改变其下坠之势,由‘直冲’变为‘抛洒’,其煞气便已卸去三成。你再看下方承接瀑布的巨石与深潭。”
汪臧海依言看去。那块凸出的巨石表面并不光滑,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孔洞和纹理,水流冲击其上,并非滑不留手,而是被分割、撞击,形成万千水珠和水雾。下方的水潭也并非一潭死水,他能感觉到有暗流在深处涌动。
“巨石嶙峋,可‘分水散势’;潭水活络,可‘纳气流转’。”墨天工缓缓道,“如此,原本凶戾的直冲水煞,经过‘引流缓势’、‘分水散势’、‘纳气流转’三重化解,其凶性大减,反而将其蕴含的庞大水气能量,转化为了滋养整个天工苑的灵源。此即为‘制煞’,而非简单‘避煞’。风水之道,高阶并非一味寻找吉地,更在于改造、利用,甚至‘点石成金’,将凶地化为福地。”
汪臧海听得心潮澎湃,仿佛一扇新的大门在眼前打开。原来,风水不仅可以顺应,还可以主动去改变、去创造!他再次望向那瀑布水潭,感觉截然不同,那不再仅仅是自然景观,而是一个被精心设计和改造过的、充满智慧的能量转化系统。
“当然,‘制煞’需有相应手段与实力,否则便是引火烧身。”墨天工告诫道,“你如今根基尚浅,仍需以‘察气’、‘避煞’为主,但心中需有此格局。”
这次教导之后,墨天工开始给汪臧海布置一些更具体的实践任务。不再局限于天工苑内,而是扩展到苑外附近的山林。
他让汪臧海去观察不同朝向、不同地形下的植被长势,感受其地气厚薄;让他去寻找山涧溪流的源头与尽头,分析其水流缓急、水质清浊与周围环境的关系;甚至让他尝试根据星图和一些简单的观测工具(如插在地上的标竿看日影),去大致判断方位和时辰。
汪臧海如同一块贪婪的海绵,尽情吸收着这一切。他赤脚踩在湿润的泥土上,能感觉到不同区域地气的温暖或冰凉;他趴在溪边,能分辨出不同河段水流声音的细微差异所代表的地势变化;他夜观星象,渐渐能将天上的星宿与脚下的方位一一对应起来。
转眼间,汪臧海七岁了。他的身形抽高了不少,因常年锻炼和吐纳,显得结实而灵巧。眼神愈发清澈明亮,顾盼之间,已隐隐有了几分洞察世事的沉稳。
这一日,墨天工将汪臧海叫到面前,神色比往日更加严肃。
“臧海,你随我修行,已近四载。基础已牢,见识初开。然,闭门造车,终非正道。真正的学问,在天地之间,在红尘之内。”墨天工沉声道,“今日,你便独自一人,出此山腹,以此处为中心,向东行三里。沿途需做三件事。”
汪臧海精神一振,他知道,这是师父对他的一次重要考核,也是他首次真正意义上的独自外出。
“请师父吩咐。”
“其一,绘出你沿途所见山川地貌、水流走向之草图,需标注清晰。其二,寻一处你认为‘气’最聚而不散、且生机最为盎然之地,取回一捧土。其三,寻一处你认为‘气’最杂乱衰败、且带有凶煞之感之地,同样取回一捧土。日落之前,必须返回。”
“弟子遵命!”汪臧海压下心中的激动与一丝紧张,恭敬领命。
他仔细准备好师父要求的物品:炭笔和鞣制过的软皮(用于绘图)、两个小巧的玉盒(用于盛土)、一壶清水、几块干粮,以及一根青鸾师姐悄悄塞给他的、据说能驱避寻常蛇虫的药草香囊。
在清风师兄的引领下,他再次穿过那机关重重的山壁甬道,来到了久违的外界山林。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清新而自由,但也带着一丝陌生的野性。
深吸一口气,汪臧海辨认了一下方向,开始向东行进。
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他运用所学的知识,判断着山脉的走向,感受着地气的起伏。他遇到一条小溪,便溯流而上一段,观察其两岸植被的差异,判断水流对地气的滋养与切割作用。他在一处向阳的山坡停下,感觉此处阳光充足,视野开阔,地气温暖,草木丰茂,便打开软皮,用炭笔仔细勾勒起来。他画得很认真,虽然笔法稚嫩,但山脉、水流、植被分布、明显的地形特征都一一标注。
行约一里多,他来到一处小小的山谷。谷中有一眼泉眼,泉水清澈甘洌,周围生长着肥美的蕨类和一些罕见的兰花,几只彩蝶翩翩起舞。汪臧海站在谷口,闭目凝神感受,只觉得此地的“气”温和而纯净,仿佛被周围的山形自然地环抱聚集在此,充满了勃勃生机。他小心地用玉盒取了泉眼旁的一捧湿润泥土,封好盒盖。这便是那“聚气生机”之土。
继续前行,地势渐趋荒凉。他来到一处背阴的、乱石嶙峋的山坳。此处树木稀疏,且大多形态扭曲,枝叶枯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动物的白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朽气息。最让他心悸的是,他感觉到此地的“气”不仅稀薄,而且极其混乱、阴冷,仿佛有多种负面的能量在此纠缠、淤积,让人极不舒服。他甚至能看到一些岩石缝隙中,隐隐有灰黑色的、带着不祥意味的“煞气”渗出。
这里,便是那“杂乱衰败”的凶煞之地了。汪臧海强忍着不适,快速用另一个玉盒取了一捧这里的干涩泥土,立刻封好,退回到阳光充足的地方,才感觉那股阴冷感渐渐散去。
完成了所有任务,他不敢耽搁,按照记忆和来时的标记,迅速原路返回。在日落前,他安全地回到了天工苑入口,由等候在那里的明月师兄接引回山腹之内。
墨天工仔细查看了他绘制的草图,又打开两个玉盒,感受了一下其中泥土蕴含的气息,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图虽简陋,然山川形势、水流走向已得大概,方位判断亦基本准确。这两捧土……选取无误,对其气息性质的判断也颇为精准。”墨天工看着虽然疲惫但眼神明亮的弟子,“臧海,你已初步具备了‘观风测水’之能。记住今日之感受,日后行走世间,山川大地,便是你最好的罗盘与经书。”
他将那捧来自生机山谷的泥土递给汪臧海:“此土生机盎然,可置于你窗台那小盆‘宁神花’下,对其生长大有裨益。”又将那捧来自凶煞之地的泥土拿起,“此土煞气淤积,需以‘阳炎石’粉混合,埋于药圃西南角那株专吸秽气的‘腐骨花’根下,可助其生长,亦是化害为利之一法。”
汪臧海恭敬接过,心中对风水之道的运用,又有了更深的理解。它不仅能用于建造居所、陵寝,更能细微到影响一花一草的枯荣,真正是贯穿天地自然的大学问。
夜晚,汪臧海躺在床上,回顾着白天的经历,心中充满了成就感,也感到了自身知识的渺小。天地之大,奥妙无穷,他今日所窥,不过冰山一角。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左胸的胎记,今日在感受那两处不同气息的土地时,他隐约觉得,这胎记似乎对那生机之气更为亲近,对那凶煞之气则隐隐排斥。
“星辰……大地……气息……”他喃喃自语,在纷乱的思绪中,沉沉睡去。
窗外(穹顶模拟的夜空),星河低垂,仿佛在默默注视着这个与它们有着神秘联系的孩子,正一步步踏实地走向属于自己的,波澜壮阔的未来。而山腹之外的世界,朱元璋的军队正在与陈友谅展开殊死搏杀,天下的格局,在血与火中加速重塑。汪臧海的出世之日,似乎也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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