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库塔孜部落的分别,带着雪水的清冷与未散的硝烟气息。塔克和巴特尔带领的护送小队,如同沉默的雪山岩羊,引领着汪臧海六人(原七人,鹰栖崖又损一人)沿着一条几乎被冰雪完全覆盖的兽径,向西南方向艰难跋涉。回望那片庇护了他们数日的隐秘谷地,只见慕士塔格峰巨大的山体在晨曦中泛着冷冽的圣洁光芒,如同沉默的守护神,将纷扰与危险暂时隔绝。
“这条‘野羊道’,只有最老的猎人和山灵才知道。”塔克用生硬的突厥语混合着手势对汪臧海说道,“穿过前面那个冰隘口,就出了圣山直接庇护的范围。再往西南,是‘万山之祖’的帕米尔,那里的风像刀子,天像铅块,你们……要小心。”
他口中的“冰隘口”,是一道横亘在两座雪峰之间的、如同被巨斧劈开的狭窄缝隙,两侧是万载不化的蓝色冰川,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冰裂缝隐约可见。寒风从隘口呼啸而过,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如同砂砾。塔克和巴特尔将他们送至隘口前,便不再前行。巴特尔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皮囊塞给汪臧海,里面是混合了盐和某种草药粉的肉干,“路上……吃。”少年的话语简单,眼神里却有不舍。
告别了库塔孜的战士,汪臧海小队真正踏入了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帕米尔高原。眼前的景象与之前经历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种颜色——头顶是压抑得令人窒息的、低垂的灰白色天空,脚下是无边无际的、覆盖着冰雪的荒原和连绵起伏的、线条冷硬的山峦。视野极度开阔,却又因这种毫无生气的开阔而显得更加苍凉和死寂。空气稀薄而干燥,每一次呼吸都需用力,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寒冷无孔不入,即便穿着厚厚的皮袄,依旧能感到那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根据乌尔库长老提供的地图,他们需要向西南方向穿越这片高原,寻找一个位于“两湖之间”的葛逻禄人季节性牧场。地图极其简略,在这片看似毫无特征可言的冰雪荒原上,辨别方向成了第一道难关。
“看那里!”阿卜杜勒指着远处天际线上一座形状奇特、如同骆驼双峰的山峦,“塔克说过,以‘双峰驼山’为标,在其影指西南时前行半日,可见‘流泪湖’。” 这是部落口耳相传的、基于自然地貌和光影的原始导航法。
汪臧海则同时依靠着那幅从库塔孜长老处铭记于心的“山宇星枢图”以及随身携带的罗盘(虽受高原磁场干扰,但大致方向尚可参考)进行校正。他注意到,高原上的星空似乎格外低垂和清晰,星辰的方位与图中标注的帕米尔区域竟能隐隐对应,这给了他极大的信心。
行进变得异常艰难。积雪深厚,有时直没大腿,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高原反应开始无情地折磨着每一个人,头痛、恶心、呼吸困难,连最健壮的赵斥候也感到步履沉重。那两匹驮着剩余物资和伤员的健骡,更是举步维艰,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望见了地图上标注的“流泪湖”。那是一个不大的咸水湖,湖面大部分封冻,边缘凝结着白色的盐碱,在灰暗的天光下,确实如同大地上的一滴凝固泪珠。他们在湖边一处背风的岩壁下扎营,收集了一些枯萎的、耐盐碱的灌木根茎和干燥的动物粪便,勉强升起一小堆篝火。
就着融化的雪水,啃着冰冷坚硬的干粮和巴特尔赠予的肉干,所有人都沉默不语。疲惫和缺氧让思维都变得迟钝。汪臧海感到怀中的青鸾香囊似乎也因这极寒而变得格外冰凉,那丝熟悉的清冷气息几乎微不可闻,但他依旧能从中感受到一丝遥远的精神慰藉。他拿出皮册,想记录今日的见闻,却发现墨条早已冻硬,根本无法研磨。
次日,情况并未好转。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雪粒,能见度骤降。他们失去了“双峰驼山”的参照,只能依靠罗盘和汪臧海对星图记忆的判断,在风雪中艰难摸索前行。途中,他们遇到了一小群正在雪地里刨食的野牦牛,这些庞然大物对他们这些不速之客投来警惕的目光,但没有发起攻击。阿卜杜勒警告大家远离,受伤的野牦牛比狼群更危险。
第三天,灾难终于降临。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席卷了高原!狂风裹挟着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混沌,方向彻底迷失。他们被迫躲在一处岩石凹陷处,紧紧挤在一起,用身体和所有能找到的覆盖物抵御着可怕的严寒和风雪。那两匹健骡在风雪中受惊,挣脱了缰绳,嘶鸣着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连同它们驮负的大部分备用物资、干粮和那珍贵的淬火“灵液”!
当一天一夜后,暴风雪终于过去,高原恢复了死寂,天空湛蓝得令人心悸,阳光照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小队清点损失,心沉到了谷底。失去了驮骡和大量补给,剩下的干粮最多只能支撑三五日。更要命的是,一名本就受伤体弱的士兵,没能熬过这场可怕的暴风雪,身体已经僵硬。
沉默地掩埋了同伴,所有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绝望的阴影。在这片绝域,失去了补给,意味着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必须尽快找到葛逻禄人!”赵斥候的声音因干渴和疲惫而沙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却依旧坚定,“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汪臧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着雪后的大地。他注意到,在阳光照射下,远处一片区域的雪面似乎有微弱的反光差异,而且隐约有鸟类盘旋的迹象。
“那边,”他指着那个方向,“雪面颜色不同,可能有未完全封冻的水源或特定的植被,可能会吸引动物,也可能会有人类活动的痕迹。”
这是基于风水堪舆中对“水脉”、“生气”判断的延伸应用。在这种绝境中,任何一丝微小的自然迹象都可能是救命稻草。
他们向着那个方向挣扎前行。果然,在跋涉了大半日后,他们发现了一条隐藏在雪谷中的、尚未完全封冻的溪流!溪流旁,有一些耐寒的莎草科植物,甚至还有几处模糊的、似乎是牲畜留下的蹄印!
希望重新燃起!他们饱饮了冰冷的溪水,收集了一些莎草的根茎补充食物。沿着溪流和蹄印的方向继续前行,终于在第二天下午,在地平线上看到了期盼已久的景象——几缕细细的、几乎笔直的炊烟!
随着距离拉近,一个位于两片湛蓝湖泊(这应该就是地图上说的“两湖之间”)旁的冬季牧场出现在眼前。数十顶用黑色牦牛毛编织成的、低矮而厚实的帐篷(蒙古包)散落在背风的缓坡上,周围用石块垒砌着简易的畜栏,里面圈养着大群的牦牛和绵羊。一些穿着厚重皮袍、脸庞被高原阳光晒得紫红的牧民,正忙碌着。
看到汪臧海这一行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如同从地狱边缘爬出来的不速之客,牧民们立刻警惕起来,男人们纷纷拿起了身边的套马杆和腰刀。
汪臧海立刻示意众人停下,他独自上前,高高举起乌尔库长老给予的那枚刻着火焰纹的三角形天铁信物,用尽力气,喊出了塔克教给他的、代表和平与求助的葛逻禄短语:
“朋友!库塔孜的兄弟!我们需要帮助!”
帐篷群中央,一顶规模最大的蒙古包的门帘被掀开,一位头戴狐皮帽、身材高大、面容威严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汪臧海和他手中的信物,又看了看他身后那群狼狈不堪的同伴,脸上的警惕稍缓,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审视与疑惑。
他走到汪臧海面前,接过那枚信物,仔细摩挲查看,然后用流利的、带着口音的突厥语问道:
“我是这里的头人,苏衮。库塔孜的‘火纹信’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你们是谁?从圣山而来,所为何事?又为何……落得如此境地?”
汪臧海知道,他们暂时安全了,但真正的交涉,才刚刚开始。在这位精明的葛逻禄头人面前,他们需要给出一个足够合理且不带来麻烦的解释,才能获得宝贵的休整与继续前行的支持。
帕米尔高原以其冷酷的方式,给了他们第一个下马威,而人性的考验,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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