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那充满警告与未知意图的手势,如同在汪臧海西行的决心中投入了一颗冰冷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他深知,西域之行,除了明面上的边防危机、复杂的地缘政治,如今又加上了“观星阁”这股神秘势力的阴影,前路可谓步步杀机。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朝廷的旨意已下,使团的行程不容更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汪臧海将那份不安深深压下,以近乎严苛的效率,进行着最后的准备。他不仅熟记兵部提供的有限情报,更凭借自身对地脉的感应,反复推演可能遇到的各类地形及其对行军、筑城的影响。他与兵部派来的斥候首领——一位沉默寡言、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老兵,姓赵,进行了多次密谈,学习如何在陌生环境中隐蔽、侦察、传递信息。
离京前夜,汪臧海最后一次仔细清点自己的行装。除了官服、文书、盘缠,最重要的便是贴身的几样物品:温润的星陨玉璧、记载着《天工开物》秘术的残卷、青鸾师姐所赠的丹药锦囊、刘伯温交给他的清心丹与半片古玉信物,以及那几张被他临摹了无数遍、已然烂熟于心的西域星图残片。他将这些物品用油布仔细包裹,贴身藏好。这已是他安身立命、应对危机的全部依仗。
窗外,南京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敲打着屋檐,更添几分离愁别绪。就在他准备吹灯就寝之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雨声融为一体的叩门声,突兀地响起。
不是官驿的仆役,他们的脚步声不会如此轻盈近乎无声。汪臧海心中一凛,瞬间警觉,体内气息暗自流转,沉声问道:“何人?”
门外静默了一瞬,随后,一个清冷而熟悉,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的声音,低低传来:
“是我。”
仅仅两个字,却让汪臧海浑身一震!这个声音……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
门外廊下,站着一位身披墨绿色斗篷的女子。斗篷的兜帽微微掀起,露出半张清丽绝伦却略显苍白的脸,眉眼如画,眸色清冷,不是青鸾又是谁?
雨水打湿了她斗篷的边缘,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颊边,让她平日里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多了几分真实的脆弱与风尘仆仆。
“师姐?!”汪臧海又惊又喜,连忙侧身让她进屋,“你怎么会来南京?还找到这里?”他心中充满了疑问,青鸾常年居于天工苑,几乎从不踏足凡尘,此番突然现身,必有要事。
青鸾步入房中,摘下兜帽,露出完整的面容。她看起来比几年前清瘦了些,但眼神依旧澄澈锐利,她目光快速扫过房间,最后落在汪臧海尚未完全收拾好的行囊上,尤其是在那露出了一角的丹药锦囊上停顿了片刻。
“师父夜观星象,见西方煞星浮动,侵扰紫微,又感应到你命星摇曳,与西域凶煞之气有所牵扯。”青鸾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语速比往常稍快,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他知你即将西行,放心不下,命我前来,将此物交予你。”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个仅有巴掌大小、以某种深紫色木头雕刻而成的盒子。盒子做工极其古朴,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令人心神宁静的异香。
汪臧海双手接过,入手只觉得盒子沉甸甸的,仿佛里面装着水银。“这是?”
“此乃‘定魂木’所制的盒子。”青鸾解释道,“里面是师父以苑中那株三百年‘守心莲’的莲子,混合数种辟邪安魂的珍稀药材,耗时七七四十九日炼制的‘九转守神丹’。”她顿了顿,语气格外凝重,“此丹非同小可,非到万不得已,性命攸关,或是遭遇极高明的迷魂、摄心、乃至诅咒类邪术侵袭,神魂即将离体涣散之时,不可服用。可定魂魄,守灵台,抵御外邪侵扰。”
汪臧海心中感动,他知道“守心莲”乃是天工苑的至宝,三百年才结一次子,师父竟用它来为自己炼制保命丹药。“多谢师父!有劳师姐千里奔波!”
青鸾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再次落到汪臧海脸上,清冷的眸子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还有一丝……欲言又止。“西域之地,巫蛊之术盛行,更有一些失传的古老邪法。你虽修为不弱,但于此类诡谲之术,涉猎不深。万事……务必小心。”
她的叮嘱,不再像从前那般仅仅是出于同门之谊的例行公事,而是带着真切的、难以掩饰的忧虑。
“我会的。”汪臧海郑重承诺,他将紫木盒小心地收入行囊最深处,与星陨玉璧放在一起。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多年未见,两人似乎都有些不习惯这种独处的氛围。
最终还是青鸾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冷,但内容却让汪臧海再次心惊:“我前来途中,在河南境内,似乎……被人跟踪了。”
汪臧海眼神一凝:“可是灰衣人?”
“不确定。”青鸾蹙眉,“对方极其狡猾,气息隐匿得非常好,我只在过黄河渡口时,隐约感觉到一丝冰冷的窥视感,与师父描述的‘观星阁’气息有几分相似,但等我仔细探查时,却又消失无踪。他们……似乎对天工苑的动向,也颇为关注。”
这个消息,让汪臧海的心情更加沉重。“观星阁”不仅盯着他,连天工苑和青鸾也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这个组织的触角,究竟有多深?
“师姐,你一路辛苦,不如先在南京歇息几日……”汪臧海关切道。
“不必。”青鸾打断了他,语气决绝,“我此行任务已完成,需尽快返回天工苑。师父那边,也需人照应。”她说着,目光再次扫过汪臧海的行装,最后定格在他脸上,似乎想将他的模样刻印在心里,“你……明日便要启程了?”
“是,卯时出发,至龙江关换乘官船,溯江西上,至襄阳后再转陆路北上。”汪臧海答道。
青鸾点了点头,又是一阵沉默。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动,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从袖中,又取出一个小小的、绣着淡青色鸾鸟图案的香囊,递了过来。
“这……”汪臧海一愣,这个香囊并非之前盛放丹药的那一个,样式更为精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青鸾身上相似的清冷香气。
“这里面,是我新配的‘清瘴辟毒散’。”青鸾移开目光,声音似乎比刚才低了几分,“西域多毒虫瘴气,寻常丹药未必周全。此散可内服少许,亦可燃之驱虫避瘴……你,带着吧。”
香囊的丝线还带着她指尖的微温。汪臧海接过,那清冷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他注意到,青鸾递过香囊时,指尖有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
“多谢师姐。”汪臧海将香囊紧紧握在手中,声音有些低沉。
青鸾不再多言,重新戴好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我走了。”她转身,走向门口,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柔软只是错觉。
就在她拉开房门的瞬间,汪臧海忍不住开口:“师姐!”
青鸾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保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
“……你也是。”青鸾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哽咽,随即,她的身影便融入了门外漆黑的雨夜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汪臧海站在门口,望着空荡荡的廊下,手中似乎还残留着那香囊的温热与香气。心中五味杂陈,有对师门关怀的感激,有对前路艰险的凝重,更有一种对青鸾那异常举动背后深意的、朦胧的猜测与一丝……悸动。
这位自幼便冷若冰霜的师姐,此次下山,真的仅仅是为了奉命送药吗?她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那特意新配的香囊,那离去时微微颤抖的指尖……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他以往从未敢深思的方向。
雨,依旧在下。这一夜,汪臧海注定无眠。
翌日清晨,雨歇云散。南京龙江码头,旌旗招展,人声鼎沸。西域使团在此集结,即将登上官船。礼部、工部官员前来送行,场面颇为隆重。
汪臧海身着工部郎中的官服,站在船头,神情肃穆。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生活了数年的帝都,目光掠过那重重的殿宇楼阁,仿佛要穿透时空,看到那远在深山的天工苑。
开船的号角响起,官船缓缓离岸,溯流而上。江风猎猎,吹动他的官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里,除了冰冷的星陨玉璧,还多了一个带着清冷香气的温软香囊。
前路是万里黄沙,强敌环伺,杀机暗藏。但此刻,他的心中除了沉重的责任与警惕之外,似乎也注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暖的牵挂。
船行渐远,南京城在视野中慢慢缩小。而在他看不见的岸边某处,一个身着墨绿色斗篷的清丽身影,悄然立于柳荫之下,默默地注视着船队消失在江水转弯处,良久,方才转身,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之中。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情感的种子,已在这离别的码头悄然种下,只待在那遥远的西域,历经风沙洗礼后,是否会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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