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栖霞镇盘桓近半月后,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刘伯温派来的使者终于到了。并非大队人马,依旧是那名精干的随从,带着两匹骏马和一份盖有吴王府印信的文书。
“汪公子,先生命我前来接您入京。”随从恭敬地递上文书,“先生已在王府安排妥当,公子可即刻启程。”
汪臧海接过文书,入手沉甸甸的,不仅仅是纸张的重量,更是一种命运的确认。他平静地点点头:“有劳了。”
他没有什么需要过多收拾的行装,最重要的东西始终随身携带。结算了房钱,与这短暂栖身之地作别,便翻身上马。马蹄踏在湿润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载着他离开了栖霞镇,向着那座即将成为帝国心脏的城池——金陵(应天府)行去。
越靠近金陵,官道越发宽阔平整,往来车马行人愈发稠密。漕运码头上船只鳞次栉比,搬运货物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车轴的吱呀声交织成一曲繁忙的都市交响。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的气息、货物的味道,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蓬勃向上的活力。这与栖霞镇的闲适,以及沿途所见的战后萧条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远远地,金陵城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城墙高耸,绵延不绝,宛如一条灰色的巨龙匍匐在长江之畔。城楼巍峨,旌旗招展,虽经战火,却更显雄浑壮阔。尚未靠近,汪臧海便感觉到一股磅礴无匹的“气”扑面而来!
这“气”并非单纯的自然地脉之气,而是混合了王者威严、文武菁英、万民生机、以及长江水运带来的滚滚财气的复合体,恢宏、躁动、充满侵略性,如同一条刚刚苏醒、正在舒展筋骨的洪荒巨兽,其势冲天,搅动着方圆百里的风云!
这就是王气!新朝崛起、定鼎天下的中枢之气!
汪臧海怀中的星陨玉璧骤然变得灼热,左胸口的胎记也传来清晰的悸动,仿佛体内的某种力量被这外界的磅礴王气所引动,既感到压迫,又隐隐兴奋。他深吸一口气,默运心法,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但眼神却愈发晶亮。如此气象,方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所在!
他们没有从正阳门等主要城门入城,而是在随从的引领下,绕行至城东一处相对僻静的城门。守城兵卒验看过文书,态度立刻变得无比恭敬,迅速放行,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汪臧海。
进入城内,又是另一番天地。街道宽阔,足以容纳数驾马车并行,两侧店铺林立,招牌幌子五彩斑斓,贩夫走卒,士农工商,摩肩接踵,人声鼎沸。虽然许多建筑还能看出新建或翻修的痕迹,但整体的繁华程度,已远非其他地方可比。空气中除了市井的烟火气,还隐约能闻到木材、石料、漆料的味道,显然城中大兴土木仍未停歇。
随从引着汪臧海,并未前往喧嚣的市井中心,而是穿街过巷,来到了一片相对清静的区域。这里的宅院明显更加规整、气派,高墙深院,门禁森严,往来行人衣着体面,步履从容,多是官员或世家模样。
最终,他们在一处并不起眼、但门楣上悬着“刘府”匾额的宅邸前停下。
“汪公子,到了。先生吩咐,请您先在此处歇息,他处理完王府公务,便回来与您相见。”随解释道。
汪臧海下马,早有门房上前恭敬地接过马缰。他步入府内,只见庭院不大,但布局精巧,假山池沼,回廊曲折,草木葱郁,自有一股清雅脱俗的韵味,与外面喧嚣的王气形成微妙对比,显然是刘伯温有意营造的一处静修之所。
他被安置在一间雅致的客房里。窗外正对着一小片竹林,清风拂过,沙沙作响,令人心静。他放下行囊,仔细感受着此地的气息。刘府内的“气”清正而凝练,带着浓厚的书卷气与玄奥的推算之力,显然主人常年在此研读修行,使得一草一木都沾染了其独特的气场。这股气场与外界的磅礴王气既相互独立,又隐隐相连,如同漩涡中心的一点平静。
傍晚时分,刘伯温回到了府中。他换上了一身正式的绯色官袍,更添几分威严,但见到汪臧海时,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
“汪公子,一路辛苦。住处可还满意?”刘伯温关切道。
“劳先生挂心,此处清雅宜人,甚好。”汪臧海起身相迎。
两人在书房坐定,仆人奉上香茗。刘伯温屏退左右,神色稍显郑重。
“臧海,”他换了称呼,显得更为亲近,“今日接你入城,想必你也感受到了,如今这金陵城,正是风云汇聚之地。吴王殿下扫平群雄,一统天下在即,登基大典亦在筹备之中。”
汪臧海静静聆听,知道重点即将到来。
“王府如今,求贤若渴。尤其是工部、钦天监等处,急需精通实务与天文地理之才。”刘伯温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汪臧海,“以你之能,无论是入工部参与城池宫室规划,还是入钦天监执掌天文历法,皆可大展拳脚。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是一个选择,也是进一步的试探。工部务实,关乎眼前建设;钦天监清贵,关乎天道印证。两者皆位高权重,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晋身之阶。
然而,汪臧海却并未立刻选择。他沉吟片刻,抬头迎向刘伯温的目光,坦然道:“先生厚爱,臧海感激。无论是工部营造,还是钦天监推演,皆为国之重器,臧海皆愿学习效力。然,臧海以为,学问之道,贵在融会贯通。若能先于宏观处了解金陵形胜、王气格局,再深入具体职司,或能更有裨益。”
他没有被眼前的官职诱惑,反而提出了一个更超然、也更符合他自身知识体系的要求——先纵观全局,再定行止。
刘伯温眼中闪过一丝激赏。此子心志之坚,眼界之高,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不慕虚位,直指核心,这才是能成大事者应有的气度。
“好!”刘伯温抚掌笑道,“既然你有此心,那便再好不过。明日,我便安排人带你登临钟山,俯瞰金陵全貌!这金陵形胜,龙盘虎踞,正是印证你所学的绝佳范本!”
“多谢先生!”汪臧海心中涌起期待。钟山,乃金陵制高点,亦是传说中诸葛亮曾慨叹“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的龙脉所在!
次日,天朗气清。在刘伯温安排的一名熟悉地理的老吏陪同下,汪臧海登上了钟山之巅。
立于山巅,凭栏远眺,整个金陵城尽收眼底!但见长江如带,环绕城西、城北;秦淮河如练,蜿蜒穿城而过;石头山(清凉山)如猛虎蹲踞城西;而脚下的钟山,则如巨龙盘桓城东。群山环绕,江河锁钥,形势险要,气象万千!
汪臧海凝神静气,全力运转灵觉,怀中的星陨玉璧散发出温和而强大的力量,辅助他的感知无限延伸。在他的“眼”中,下方的金陵城不再仅仅是砖石瓦木的堆砌,而是一个巨大而复杂的能量场!
钟山山脉地气浑厚,如同龙脊,源源不断地向金陵城输送着磅礴的“龙气”;长江水势浩荡,带来无尽的“财气”与“生气”,如同玉带缠腰,更似天然屏障;秦淮河则如血脉,将生机输送到城市的每个角落。诸般气息在城中交汇、融合,被那皇城(王府)区域的强大核心所统御、梳理,形成一种有序而强大的能量循环,支撑着这帝王之宅的恢宏格局!
然而,在这片蒸腾的王气之下,汪臧海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不谐之处。
城北临近长江的某些区域,地气略显虚浮】,且有水煞浸染】之象,似是地基或防洪有隐忧。城东南方向,有一片区域的“气”流转不畅】,隐隐形成淤塞】,可能是规划不当或排水系统有问题。更让他注意的是,作为“虎踞”象征的石头山,其山势虽雄,但地气中却隐含着一丝燥烈与不稳】,与钟山龙气的醇和沉稳形成对比,似乎……并非完全臣服?
“好一个龙盘虎踞,帝王之宅!”汪臧海由衷赞叹,随即对身旁老吏道,“然,龙虽盘桓,需防爪牙之失;虎虽雄踞,亦惕反噬之忧。天地尚无全功,何况人造之城郭?”
老吏闻言,浑身一震,惊讶地看着汪臧海。他陪同过不少官员文人登山览胜,听多了歌功颂德之词,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精准而深刻地指出这繁华背后的潜在危机!此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下山回府,汪臧海将所见所感,尤其是那几处不谐之地,详细记录于纸上,并未立刻呈给刘伯温,而是准备再深思熟虑,结合更多资料进行印证。
当晚,刘伯温回府后,听闻了汪臧海登山之感想,尤其是那“防爪牙之失”、“惕反噬之忧”的论断,沉默良久。
他来到汪臧海的房间,看着桌上那张写满标注的草图,叹道:“臧海啊臧海,你这一双眼,真是……洞若观火。”他指着图上标注的城北区域,“此地确有暗沙流动,历年江水泛滥,堤防始终是心头大患。”又指向东南,“前朝遗留坊市布局混乱,排水不畅,每逢大雨必成泽国。”最后,他的手指重重落在石头山上,声音低沉,“至于此山……其性刚烈,煞气暗藏,当年……唉,确是旧朝刑场及镇压叛乱之所,怨气未散。殿下亦曾言及,需以重器镇之。”
刘伯温看向汪臧海的目光,已然完全不同,充满了惊叹与一种“得遇知己”的欣慰。“你能初来乍到,便看出这些积年隐患,可见不仅学识渊博,更兼具经世致用之实才!明日,我便引你去见一人。”
“何人?”汪臧海问道。
“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李善长李大人之族弟,李文忠。”刘伯温道,“如今金陵城防、宫室修缮,多由他具体负责。你之见地,正可与他参详!”
汪臧海心中明了,这将是他在金陵权力场中,凭借真才实学,正式踏出的第一步。从宏观的王气感知,到具体的城防水利,他正在一步步接近这个庞大帝国的核心运作,也一步步走向那命中注定的、与“陵寝”相关的终极使命。
窗外,金陵城华灯初上,万家灯火与天上繁星交相辉映,共同照亮着这座蒸腾着王气与希望的古都,也照亮了汪臧海前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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