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独自外出勘测的成功,像一阵强劲的山风,吹散了汪臧海心中最后一丝孩童般的懵懂,注入了一种名为“自信”的坚实力量。他不再仅仅是将墨天工的教导奉为圭臬,而是开始尝试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头脑去推理,甚至在某些细微之处,提出与师父不同的、属于自己的见解。墨天工对此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教学的重点,也随之开始深化和交织。墨天工不再将风水、机关、星象、体术乃至青鸾所精通的药理巫蛊视为独立的学科,而是有意无意地开始展示它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一日,墨天工将汪臧海带到天工苑一处他平日极少被允许进入的区域——“枢机殿”。
枢机殿位于山腹空间的西北角,与观星台遥遥相对。殿门并非木质,而是由某种暗沉的金屑石料整体雕凿而成,上面布满了繁复而古奥的纹路,仔细看去,那些纹路竟与星图中的某些星官轨迹隐隐契合。
推开沉重的石门,内部空间并不算特别宽阔,但带给汪臧海的震撼却远超其他地方。殿内没有窗户,四壁和穹顶都镶嵌着能自行发光的夜明珠和奇异宝石,排列成周天星斗的图案,将殿内照耀得如同白昼。大殿中央,并非神像或座椅,而是一个巨大的、由多种金属、木材和玉石构成的复杂立体结构。
这结构基座呈圆形,模拟大地,其上层层叠叠、环环相套着无数个大小不一的圆环,圆环上刻满了精细的刻度与星宿符号。有些圆环缓缓自行转动,发出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机括啮合声;有些则静止不动,但其上镶嵌的宝石却随着外界真实星空的流转而明灭不定。丝丝缕缕的、仿佛由星光凝聚而成的光带,在这些圆环之间流淌、穿梭,使得整个结构看起来不像人间造物,倒像是从九天之上截取下来的一片微缩宇宙!
“此物名为‘浑天星枢’,”墨天工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肃穆的意味,“乃为师依据上古浑天仪之遗意,结合机关妙法、星象精要,耗时数十载而成。它不仅能模拟星辰运行,推算历法节气,更能藉此,窥探天地气机流转之微妙,乃至……感应地脉变动之先兆。”
汪臧海仰望着这尊庞大的“浑天星枢”,只觉得目眩神迷,心胸为之大开。他感受到一股庞大而精密的能量场笼罩着整个大殿,与他体内的胎记,以及脑海中记忆的星图,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共鸣。他左胸口的胎记,甚至传来一阵阵温暖而活跃的悸动。
“今日起,你需协助为师,维护这‘浑天星枢’。”墨天工道,“其结构复杂,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维护之道,首要在于‘察’。你需先辨识其每一层环轨的名称、功用与运行规律。”
接下来的日子,汪臧海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枢机殿内。墨天工给了他一卷厚厚的、以特殊兽皮制成的《星枢图解》,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星枢的每一个部件、每一道刻度的含义。这无异于一部天书,其复杂程度远超他之前接触过的任何机关锁具或星图。
但汪臧海没有畏难。他凭借着过人的记忆力和空间想象能力,以及那种与生俱来的对星辰秩序的直觉,开始一点点地啃噬这部天书。他常常对着星枢的一个局部,一看就是数个时辰,手指在空中虚划,模拟着环轨的转动,理解着齿轮咬合、杠杆联动的原理,并与《星枢图解》上的说明相互印证。
这个过程极其枯燥,但也极大地锻炼了他的耐心、专注力和逻辑思维能力。他渐渐发现,这星枢的机械原理,与他幼时玩过的九连环、后来拆解过的复杂锁具,在核心逻辑上是一脉相承的,只是规模、精度和复杂程度放大了千百倍而已。这让他对机关术的理解,跃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层面——从巧器玩物,上升到了模拟天地、窥探天机的宏大造物。
同时,墨天工也开始传授他更精深的星象推算之法。不再仅仅是辨认星官,而是学习如何根据星辰的位置、亮度、相互之间的关系,结合历法,推算季节更替、气候变化,乃至一些更玄妙的,如“旺衰”、“冲合”等概念。这些知识又与浑天星枢的运转紧密结合,使得冰冷的机械仿佛具有了生命,每一次转动都对应着苍穹之上某颗星辰的轨迹变迁。
这一日,墨天工指着星枢上代表“荧惑”(火星)的一颗红色宝石镶嵌的环轨,对汪臧海说:“臧海,你且推算,依此刻星位,三日之后,荧惑与‘心宿’(天蝎座主星)关系若何?其气机指向,于何方地脉可能有所扰动?”
这是一个综合性的考题,需要他准确操作星枢,推演未来星位,理解星宿与地脉的对应关系,并判断其气机影响。
汪臧海深吸一口气,走到星枢前。他先根据当前星枢显示的状态,校准了几个基础环轨的位置,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转动代表时间流逝的主轴环。他的动作极其轻柔而精准,生怕一丝一毫的误差导致推算失准。
环轨发出几不可闻的“咔哒”声,其上的星辰宝石缓缓移动位置。他的目光紧紧跟随,脑海中飞速运转着星象推算的公式和地脉对应的原理。
片刻之后,他停下动作,指着星枢上已然发生变化的一处星象结构,沉声道:“师父,依推算,三日后,荧惑行至心宿二度之内,呈‘犯’之势。荧惑主兵戈、燥烈,心宿对应豫州之地,主庙堂。其气机交冲,燥烈之气南下,恐引动豫州与江淮交界处,地气不稳,或有……轻微地动之虞。”
墨天工仔细查看了星枢的推演结果,又默默心算片刻,眼中精光一闪,缓缓点头:“推演无误,判断亦合情理。虽地动之兆微乎其微,常人难察,但于地脉生灵而言,已是一次不小的波澜。你能推演及此,可见平日用功之深。”
汪臧海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这种凭借自身学识,窥得天地一丝奥秘的感觉,远比解开任何机关锁具都更令人沉醉。
然而,维护星枢并非总是顺遂。数日后,星枢东南角一处负责模拟“翼宿”运转的次级齿轮组,突然发出了不正常的摩擦异响,其上一颗代表辅星的蓝宝石光芒也骤然黯淡下去。
“应是润滑失效,且有微尘侵入,导致运转受阻。”墨天工检查后道,“此处结构纤细,环环嵌套,拆卸清理需极度小心。臧海,你来试试。”
汪臧海知道这是真正的考验。他净手凝神,取来特制的工具——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探针、带有微型刮勺的镊子、以及用几种树脂和特殊油脂调配的润滑剂。
他俯下身,凑近那处复杂的齿轮组。在他的眼中,那不再是一堆冰冷的零件,而是一个需要被治愈的、精密的生命体。他先是用探针轻轻探测,感受齿轮咬合的松紧度和阻力点,然后用微型刮勺,以极其稳定的手法,一点点剔除齿轮缝隙中几乎看不见的微尘。他的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气息扰动了细小的部件。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握着工具的手却稳如磐石。当最后一点污垢被清除,滴上晶莹的润滑剂后,他轻轻拨动齿轮。
“嗡……”
一声极其悦耳流畅的轻鸣,齿轮组恢复了顺畅的运转,那颗黯淡的蓝宝石也重新焕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光芒。
就在星枢修复正常的刹那,汪臧海左胸口的胎记,猛地传来一阵清晰而强烈的温热感,仿佛与这恢复运转的星枢,与那重新亮起的星辰宝石,产生了一种深层次的能量交换和共鸣。他甚至隐约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清凉的气息,顺着他的手指,从星枢流入了他的体内,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墨天工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目光深邃,却并未点破,只是淡淡道:“不错,心思缜密,手法稳健,已得机关维护之‘精’要。记住,无论是星辰运行,还是机关转动,乃至地脉流转,其背后,皆有其不可违背的‘理’与‘序’。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我辈修士,便是要在这无穷的‘理序’之中,寻找到那条通往造化之妙的路径。”
汪臧海若有所悟,恭敬受教。
随着时间的推移,汪臧海对浑天星枢的维护越来越得心应手,甚至能根据星象推演的结果,向墨天工提出对天工苑内某些局部风水微调的建议,比如移动某处屏风的位置以更好地引导生气,或者在某处角落埋设特定的矿石以平衡过于旺盛的某行之气。他的建议虽还稚嫩,但往往能切中要害,显示出他将不同学科知识融会贯通的惊人潜力。
山腹之外,元廷的统治在农民起义的浪潮中风雨飘摇,朱元璋相继击败陈友谅、张士诚等强大对手,声威日隆,统一天下的步伐日益加快。天下格局的剧烈变动,似乎也隐隐影响着天工苑内能量的平衡,浑天星枢在某些时刻的运转,会出现一些极其细微的、难以用常规星象解释的波动。
墨天工注视着星枢上那些微妙的变化,又看看身边日益沉稳、眼中智慧之光愈盛的弟子,知道这块璞玉的雕琢已近完成,潜龙即将出渊,去面对那波澜壮阔而又危机四伏的真实世界。
而汪臧海自己,在某个深夜独自维护星枢时,抚摸着那冰凉而精密的环轨,感受着体内胎记与漫天星辰的无声共鸣,心中对于自己那未知的身世和未来将要肩负的使命,第一次产生了清晰而强烈的预感。他的路,注定与这星辰、与这大地、与这即将到来的崭新王朝,紧密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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