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天工师徒的出现与那十六字箴言,像一颗投入本就波澜暗涌的池塘的石子,在汪仁福心中激起了久久不能平息的涟漪。他一方面严令封锁消息,加强府内戒备,尤其是对汪臧海的看护,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时时派人去打探那几位神秘道人的动向,内心交织着警惕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期盼。
然而,那墨天工三人自那日在集上显露手段、并留下玄妙话语后,竟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人见过他们的踪影。仿佛他们此行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留下那几句话,播下一颗种子。
日子在一种更加刻意的平静下,又滑过去半月。汪臧海已满月,按习俗,该办一场满月酒。但汪仁福心有余悸,生怕大操大办会再次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流言,只极低调地请了族中几位最亲近的长辈,在府内简单摆了一桌素宴。
宴席气氛沉闷,几位族老看着被乳母抱出来、穿戴一新的小臧海,口中说着吉祥话,眼神却多少有些复杂。这孩子长得粉雕玉琢,眉眼间已能看出几分俊秀,尤其那双眼睛,黑亮得惊人,看人时总带着一种超乎婴儿的沉静,让几位见多识广的老人心里也暗自嘀咕。
满月宴草草结束。送走客人,汪仁福独自站在庭院中,望着暮色四合的天空,心中那股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重。墨天工那句“静待良工”像一句谶语,悬在他心头。良工何时来?又会带来怎样的变数?
就在这压抑的氛围中,真正的风暴,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骤然降临。
这一日,午后刚过,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不知从何处涌来大团大团的乌云,翻滚着,低低地压下来,天色迅速暗沉如同黄昏。狂风骤起,卷起地上的沙尘枯叶,打得门窗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和隐隐的雷电气。
“要下大雨了!”府中仆役们匆忙收拾着院中晾晒的衣物、杂物,关窗闭户。
汪仁福正在书房查看田庄送来的账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天搅得心神不宁。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飞沙走石、昏天暗地的景象,眉头紧锁。这天气,邪性!比那夜星陨之时,更多了几分暴戾和毁灭的气息。
突然,前院传来一阵粗暴的砸门声,夹杂着凶狠的呵斥与战马的嘶鸣,甚至还有金属甲片碰撞的铿锵之音!
“开门!快开门!官军查案!”
福伯连滚爬爬地冲进书房,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老……老爷!不好了!是……是元兵!来了好多骑兵,把府邸给围了!”
“元兵?!”汪仁福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汪家虽是乡绅,但与官府素无深交,也从未得罪过军伍之人,元兵为何会突然围府?而且还是在这种天气,这般架势?
他强自镇定,整理了一下衣袍:“慌什么!我汪家行得正坐得直,怕他查什么?我去看看!”
他大步走向前院,福伯战战兢兢地跟在身后。刚穿过垂花门,就看见府门已被强行撞开,十几名顶盔贯甲、腰佩弯刀的元兵精锐,如狼似虎地涌了进来,粗暴地将试图阻拦的家丁推搡到一边。为首一名军官,身材魁梧,面皮黝黑,留着浓密的络腮胡,眼神凶悍,按刀而立,浑身散发着沙场血腥气。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蒙古袍子、神色倨傲的文书模样的人。
庭院中,狂风卷着沙石,吹得人睁不开眼,气氛剑拔弩张。
“敢问这位军爷,驾临寒舍,所为何事?”汪仁福压下心中惊怒,上前拱手,尽量保持镇定地问道。
那蒙古军官冷哼一声,生硬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你就是汪仁福?有人举报,你汪家私藏妖人,勾结乱党,更以妖术邪法,引动天象,祸乱地方!今日特来搜查!”
“妖人?乱党?祸乱天象?”汪仁福脑中“嗡”的一声,瞬间想到了曹婆子的死,想到了那些关于儿子降生的流言,想到了墨天工……难道,是这些事传了出去,被官府知道了?可怎么会扣上“勾结乱党”这等杀头的罪名?
他连忙辩解:“军爷明鉴!我汪家世代居此,安分守己,绝无此事!此必是奸人诬告!”
“有无此事,搜过便知!”军官不耐烦地一挥手,“给我搜!仔细地搜!任何可疑之人、可疑之物,统统带走!”
如虎似狼的兵丁立刻四散开来,冲向后院、厢房、库房……一时间,汪府鸡飞狗跳,女子的惊叫声、器皿被打碎的刺耳声响、兵丁粗暴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与院外的狂风雷鸣交织,构成一幅乱世中的恐怖图景。
汪仁福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元廷暴虐,军权至上,他一个乡绅,在这些丘八面前,毫无反抗之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家宅被践踏,心中一片冰凉。他隐隐感觉到,这绝非简单的搜查,而是有备而来,目标明确!
难道……是冲着臧海来的?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看向后院婴儿房的方向,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与此同时,后院婴儿房内。
乳母周氏紧紧抱着被巨大动静惊醒、正要咧嘴啼哭的汪臧海,吓得面无人色,缩在墙角,浑身筛糠般抖动。门外,兵丁沉重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呼喝声越来越近。
“砰!”房门被一脚踹开。
两名凶神恶煞的元兵闯了进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简陋的房间,最后落在了周氏和她怀中的婴儿身上。
“把孩子抱过来!”一名兵丁厉声喝道。
“军爷……军爷饶命啊!孩子还小,什么都不知道啊……”周氏涕泪横流,死死抱着汪臧海不肯松手。
那兵丁眉头一皱,上前就要抢夺。
就在这时,被惊醒的汪臧海,似乎被这暴戾的气息和母亲的恐惧所激,他没有像寻常婴孩那样放声大哭,反而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那双乌亮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兵丁狰狞的面容和伸过来的大手。与此同时,他左胸心脏位置,那片一直被襁褓遮盖的暗红色胎记,竟骤然传来一阵灼热!那热度并非幻觉,连紧抱着他的周氏都清晰地感觉到了,她惊骇地低头,却只见襁褓布料,看不到内里情形。
那伸手的兵丁,动作莫名地一僵。他仿佛看到那婴儿的眼神,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竟让他这刀头舔血的悍卒,心底无端生出一股寒意。但他旋即恼羞成怒,骂了一句蒙语,再次伸手。
“住手!”
一声暴喝从门口传来。是汪仁福,他拼死摆脱了前院军官的纠缠,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挡在了周氏和兵丁之间,脸色铁青,身体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军爷!这只是个未满月的婴孩!你们要搜查,汪某配合!但若想伤我孩儿,汪某今日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讨个说法!”他双目赤红,平日里温和的乡绅,此刻竟爆发出一种决绝的气势。
那兵丁被他的气势所慑,动作顿了顿。
前院的军官也闻声走了过来,看着对峙的场面,又扫了一眼周氏怀中那个不哭不闹,只是睁着漆黑眼睛静静看着他的婴儿,眉头紧皱。他得到的命令是搜查“妖异”,重点便是这汪家新生的孩子。可眼前这婴孩,除了眼神过于沉静,并无其他异状。
“把孩子抱过来,本官要亲自查验!”军官冷声道,他决定亲自动手。
汪仁福心胆俱裂,正要拼死阻拦,异变再生!
“轰隆——!!!”
一道极其惨白、撕裂天穹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劈落在汪府庭院之外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震耳欲聋的雷声几乎同时炸响!整个汪府建筑都被这近在咫尺的霹雳震得簌簌发抖,瓦片掉落。
屋内的所有人,包括那凶悍的军官,都被这天地之威骇得脸色一白,动作僵住。
而就在这雷声炸响的瞬间——
“哇——!!!”
一直被汪臧海压抑着的啼哭声,终于爆发了出来!
但这哭声,与寻常婴儿的哭喊截然不同!它并非单纯的响亮,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尖锐与……愤怒?哭声仿佛引动了什么,窗外狂风更加暴烈,雨点如同石子般密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仿佛千军万马在奔腾。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名伸手欲抓汪臧海的兵丁,以及那名站在门口的军官,在听到这哭声的刹那,竟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有一根冰冷的针,骤然刺入了他们的心脏,让他们呼吸一窒,一股莫名的恐惧感从心底蔓延开来,瞬间冲散了之前的凶悍气焰。
军官猛地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在乳母怀中放声啼哭的婴儿,又看了看窗外如同末世般的雷暴雨,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久经沙场,不信鬼神,但方才那瞬间的心悸与这巧合到极点的天地异变,让他心中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大人……这……这娃娃邪门啊……”那伸手的兵丁声音发颤,捂着胸口,脸色发白。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搜查其他区域的兵丁匆匆跑来,在军官耳边低语了几句,手中还拿着几本从汪仁福书房翻出来的、涉及星象杂学的书籍。
军官眼神变幻不定,看了看哭声响亮、引动风雨的汪臧海,又看了看面如死灰却依旧挡在前面的汪仁福,再想到上司那含糊却严厉的命令,以及这诡异的天气和婴儿的哭声……他咬了咬牙。
“哼!妖异之家,必有灾殃!我们走!”他最终还是没敢亲手去动那个让他心生寒意的孩子,找了个台阶,带着手下,如同潮水般退出了汪府,迅速消失在瓢泼大雨和肆虐的狂风之中。
来得快,去得也快。
汪府大门被重新关上,但门闩已断,留下满院狼藉和惊魂未定的众人。
汪仁福浑身脱力,几乎瘫软在地,被福伯赶紧扶住。他看着被蹂躏的家园,听着耳边幼子那与众不同的、仿佛蕴含着无尽委屈与愤怒的哭声,再回想方才元兵退走时那惊惧的眼神,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这暗夜中的闪电,照亮了他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这个儿子,注定不凡,也注定……将带来无尽的麻烦与危险。这濠州钟离,汪家集,怕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风雨依旧肆虐,仿佛在冲刷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也仿佛在预示着,汪臧海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将正式卷入时代的洪流与命运的漩涡之中。
而在汪府外,远处一座地势较高的土坡上。
墨天工师徒三人,静静地立于暴雨之中。奇异的是,那密集的雨点落在他们头顶三尺之处,便仿佛遇到一层无形的屏障,自动滑向两旁。他们身周三尺之内,地面干燥,滴雨不沾。
墨天工望着汪府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和高墙,看到了那啼哭的婴儿。
“星煞护主,天威相助……此子命格之硬,牵连之广,犹在老夫预料之上。”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元廷气数已尽,龙蛇起陆,这等‘变数’,他们既想掌控,又深感恐惧。此番不过是试探,更大的风波,还在后头。”
清风忍不住问道:“师父,那我们何时现身?”
墨天工摇了摇头:“时机未至。他需先尝尽人间冷暖,历尽离乱之苦,方能磨去璞玉外层之石,显其本真。况且……方才那队元兵身上,带着一丝熟悉的‘腐朽’气,看来,‘影子内阁’的触角,也已经伸到这里了。这场棋局,越来越有趣了。”
他袖袍一拂,转身离去。
“走吧,我们先去为他,扫清前路上的几只‘苍蝇’。”
三道身影,融入茫茫雨夜,消失不见。
汪府内,汪臧海的哭声渐渐平息,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感应到危险暂时过去。他蜷缩在乳母怀中,沉沉入睡,左胸那片胎记的灼热感,也悄然褪去,恢复成原本暗红的色泽。
只是,他那微微蹙起的小小眉宇间,仿佛已烙印下了这个夜晚的恐惧、愤怒与……一丝懵懂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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