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脉,宛如一条自太古沉睡至今的青色巨龙,横卧于苍茫大地之上,其势磅礴,其形巍峨,绵延不知几万里。越是靠近,那股源自地脉深处、历经万载宗门气象蕴养而生的浩瀚灵韵便越发清晰可感,如同实质的潮汐般冲刷着来者的身心。举目望去,但见千峰竞秀,万壑争流,氤氲的灵气化作乳白色的云雾,终年缭绕于山腰峰顶之间,将无数亭台楼阁、飞檐画栋掩映得如同仙境琼宇。时有白鹤清唳,灵猿长啸,更有道道祥光瑞气如同彩带,自最高处的几座主峰垂落,与飞瀑流泉交织成一幅动静相宜、生机无限的仙家画卷。
此等气象,此等灵韵,远非星骸废墟那等充斥着死寂、混乱与毁灭的荒芜绝地所能比拟。仅仅是呼吸之间,那浓郁精纯的天地灵气便主动钻入肺腑,滋养着干涸的经脉,抚慰着疲惫的神魂,让连日来奔波血战、身心俱疲的林尘,都感觉精神微微一振,体内那黯淡运转的混沌金丹,似乎也贪婪地吸收了一丝这外界难寻的纯净元气。
然而,在这片令人心驰神往的仙家胜景之下,隐藏着的,却是青云宗作为一方霸主,经营万年所形成的、无处不在的森严秩序与无形压力。祥和与鼎盛只是表象,规则与力量才是维系这一切的基石。
尚在距离主峰群百里之外,虚空之中便已然荡漾开一圈圈肉眼难辨、却能被灵识清晰感知的阵法涟漪。这是青云宗护宗大阵“九霄青云阵”的外围警戒区域。空中,不时有身穿统一青色劲装、脚踏制式飞剑或驾驭着神骏仙鹤的修士巡逻队,如同织网的梭子般,按照某种玄奥的轨迹交叉掠过。他们目光如电,灵识如同无形的探照灯,毫不留情地扫视着下方每一片山林、每一条溪涧,任何一丝不属于青云宗标记的灵力波动或可疑气息,都会引来他们警惕的注视与盘查。地面上,依托山势地利,每隔十数里便设有一座或明或暗的岗哨亭阁,皆有修为至少在筑基期以上的内门弟子轮值值守,他们手持堪舆罗盘或是监察玉镜,神情肃穆,严格查验着所有试图靠近山门区域的人或物的身份凭证。
李昊山身为内门刑堂资深执事,其身份令牌乃是以特殊秘法炼制,内含他独有的神魂印记与刑堂权限符文,在这警戒区域内自有其特权。一路行来,遇到的巡逻队与岗哨弟子在验明其令牌后,无不立刻收起审视的目光,转为恭敬地行礼让路,不敢有丝毫阻拦。
然而,那些训练有素的目光,在掠过李昊山身后那两道身影时,依旧会难以抑制地停留片刻。尤其是落在林尘身上时,那目光中的惊疑、探究、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几乎无法完全掩饰。
林尘此刻的状态,在外人看来确实颇为诡异。他身穿李昊山临时提供的普通青色弟子服,掩盖了之前那身破烂染血的衣袍,但脸上那挥之不去的苍白与眉宇间深藏的疲惫虚弱,却清晰可见。这分明是一副重伤未愈、元气大损的模样。然而,偏偏就是在这看似虚弱的身躯之内,隐隐散发出的那股灵压,却晦涩如深渊,沉凝如山岳,其本质层次,赫然是金丹期!而且,那种灵压的“质感”,带着一种他们从未感受过的古老与威严,绝非寻常初入金丹者所能拥有!
一个如此年轻、面生,且明显带着重伤的修士,却拥有着金丹期的修为?这本身就充满了矛盾与谜团。再加上李昊山刑堂执事的身份,亲自护送,更让林尘的身上笼罩了一层神秘的光环。这些值守弟子虽不敢多问,但内心的好奇与猜测,早已如同野草般滋生。
李昊山对此心知肚明,却也无暇他顾,只是催促着加快速度。林尘则始终面色平静,对于周遭投来的各异目光,恍若未睹。他一边跟随李昊山御空而行,一边分出一缕心神,持续运转着《混沌吞天诀》,如同久旱的河床,贪婪却又有节制地吸收着周围那远比外界精纯浓郁十倍的灵气,小心翼翼地滋养着受损严重的经脉与那颗光芒黯淡的混沌金丹。他能感觉到,金丹核心处那点由星核残片所化的“星辰源点”,在这优越的灵气环境下,似乎活性增强了一丝,散发出的本源之力虽然依旧微弱,却更加持续稳定,这让他心中稍定。
萧逸则是亦步亦趋地紧跟在林尘身后,感受着这大宗门的磅礴气象与森严戒备,心中又是敬畏,又是惶恐,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约莫一炷香后,前方视野豁然开朗。一座巨大的、仿佛被无上伟力拦腰削平了峰顶的山体,出现在众人眼前。此山通体由某种白色玉石砌成,广阔如平原,地面光滑如镜,边缘围绕着雕刻有云纹仙鹤的白玉栏杆,正是青云宗对外的重要门户——迎仙坪!
此刻,迎仙坪上已是人影绰绰。有风尘仆仆、驾驭着各色遁光归来的宗门弟子,脸上带着完成任务或历练归来的轻松与疲惫;有衣着华丽、气度不凡、来自其他宗门或修真世家的使者,在青云宗接引弟子的陪同下,神情矜持地交谈等候;也有一些形单影只、气息各异的散修,眼神中带着对大宗门的向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所有人,无论身份高低,皆在坪上井然有序地排成数列,等待着通过设立于坪中央的那座高达十丈、宽约五丈的巨型验灵玉璧。
那玉璧不知是何等材质打造,通体温润洁白,散发着柔和而神圣的清光。每一个靠近玉璧的人,都会被一道清光笼罩,玉璧表面则会随之浮现出相应的灵力属性光华与身份验证符文,以确保来人身份清白,灵力纯正,非是邪魔外道或心怀叵测者伪装混入。这是青云宗山门的第一道,也是至关重要的一道关卡。
李昊山带着林尘一行人,并未加入那漫长的排队行列,而是径直走向了玉璧旁边一座稍高的石台。石台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穿深蓝色、绣有银色律令符文长老袍服的老者。
这老者面容古板,皱纹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半开半阖,但其间偶尔闪过的精光,却锐利得如同九天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最隐秘的角落。他仅仅是坐在那里,周身便自然散发着一股如山如岳、却又带着冰冷审判意味的浑厚灵压,其修为赫然达到了金丹后期!乃是戒律堂派驻在此,专门坐镇迎仙坪、处理一切特殊事务与突发情况的孙长老!
“戒律堂孙长老。” 李昊山快步上前,神色恭敬地躬身行礼,随即双手奉上自己的刑堂执事令牌,以及一枚早已准备好的、记录了林尘基本情况和此行任务的传讯玉简,“刑堂执事李昊山,奉宗门谕令,带弟子林尘回宗复命。”
“林尘?”
那孙长老原本半阖的眼眸骤然睁开,两道如同实质冷电般的目光,瞬间跨越数丈距离,精准无比地落在了林尘身上!这目光仿佛带有千钧重量,更蕴含着某种奇异的法则力量,林尘只觉周身空气骤然凝固,自己仿佛被剥去了所有外衣,赤裸裸地暴露在这目光之下!体内那原本就因伤势而运转滞涩的混沌金丹,在这股强大的外部压力下,竟是微微一颤,光芒都紊乱了一瞬!
“便是那个在星骸废墟之中,传言由筑基期,一步登天,直入金丹中期的弟子?”
孙长老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但其话语中的内容,以及那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怀疑,却如同冰水般泼洒开来,让周围原本有些嘈杂的迎仙坪,瞬间安静了不少。无数道目光,带着震惊、好奇、难以置信、甚至隐隐的敌意,齐刷刷地聚焦到了林尘身上!
由筑基直入金丹中期?!这消息如同平地惊雷,即便在场众人大多身份不凡,见多识广,也从未听说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这已经超出了“天才”的范畴,近乎于“传说”或是……“邪异”!
“正是弟子。”
林尘强忍着那如同被剥皮拆骨般的探查感,以及体内因金丹微颤而加剧的刺痛,上前一步,面色依旧保持着镇定,依足礼数,躬身行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孙长老那金丹后期的强大灵识,如同无数根最细微的探针,正试图穿透他肌肤、肌肉、经脉的层层阻碍,深入丹田,去窥探那颗混沌星辰金丹最核心的秘密,去解析他力量的根本来源。
若非他的混沌道体天生具有包容、隐匿的特性,若非《混沌吞天诀》的功法本质远超寻常,若非丹田深处那鸿蒙塔的虚影在感受到外来窥探时自发地流转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守护道韵,恐怕他此刻早已底牌尽露,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即便如此,他也感觉自己如同在万丈悬崖的钢丝上行走,冷汗几乎要浸透内衫。
孙长老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他就这样静静地审视了林尘足足十息的时间。这十息,对于林尘而言,仿佛比之前在魔巢中血战还要漫长难熬。迎仙坪上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终于,那冰冷而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之情况,宗门高层已有初步论处。”
他这话,让李昊山心中微微一动,似乎暗示着宗门对林尘并非全然是怀疑与审问。
然而,孙长老接下来的话,却让气氛再次绷紧:
“然,门规不可废。”他特意加重了这四个字的语气,目光转向李昊山,“李执事,带他去戒律堂偏殿等候。稍后,自有长老亲自问询。”
“戒律堂”三个字,如同三块冰冷的巨石,砸在每个人的心头。在场所有青云宗弟子,无不变色。戒律堂,那是宗门之内掌管刑罚、纠察纪律的最高机构,其权威甚至凌驾于各峰之上。被请去戒律堂,往往意味着事情已经超出了普通执事所能处理的范畴,需要动用到宗门最严厉的规则与力量。那绝不是什么接受表彰或是简单问话的地方,而是一个足以让任何弟子,甚至长老都心生畏惧的森严之地!
李昊山的心猛地一沉,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恭敬应道:“是,孙长老。”
孙长老不再多言,只是挥了挥手,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李昊山不敢耽搁,对林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一行人绕过那巨大的验灵玉璧,准备正式踏入山门。
在穿过玉璧笼罩范围的瞬间,那高达十丈的玉璧仿佛被激活,发出一阵更加明亮、更加柔和的清辉,如同水银泻地般,将林尘全身笼罩其中。林尘立刻感觉到,一股远比孙长老灵识更加中正平和、却又更加无孔不入、更加系统化的探查之力,如同温和却坚定的水流,瞬间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沿着他的经脉缓缓流淌,甚至试图触碰他那颗缓缓旋转的混沌金丹。
这股力量并非恶意,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规则”意味,仿佛要将他的里里外外都解析清楚,归档入库。
林尘心中警铃大作!他知道,这是青云宗护山大阵核心部件之一的验灵玉璧在发挥作用,其探查之能,远非个人灵识可比!他立刻全力运转《混沌吞天诀》,将混沌星辰金丹的所有异象、所有外泄的道韵气息,都拼命地向内压缩、收敛、伪装!灰蒙蒙的混沌气流死死锁住金丹本体,暗金色的星辰之力被强行约束在金丹内部的“星辰源点”周围,只流露出最表层、最符合“普通”金丹修士特征的、相对精纯平和的灵力波动。
玉璧的清光在他身上流转、闪烁,似乎感应到了他体内力量的晦涩与不同寻常,光芒明灭不定,发出细微的“嗡嗡”声。这异状引得周围众人再次侧目,连石台上的孙长老,那古板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林尘屏住呼吸,心神紧绷到了极点。他感觉自己仿佛在走钢丝,下方就是万丈深渊。一旦被玉璧判定为“异常”或“危险”,后果不堪设想!
幸运的是,那玉璧清光在闪烁了数息之后,并未激发出代表“邪魔”或“异常”的赤红或漆黑光芒,最终还是缓缓地、如同潮水般收敛了回去,恢复了平静。
孙长老看了一眼恢复正常的玉璧,目光在林尘那看似平静、实则后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湿的身上再次停留了一瞬,最终,还是挥了挥手。
李昊山见状,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下了一半,不敢再有丝毫停留,连忙驾起一道较为温和的青色遁光,裹住状态明显不太好的林尘和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萧逸,几乎是逃也似的,迅速穿过了迎仙坪,正式踏入了青云宗那巍峨如山、铭刻着无数符文的巨大山门牌坊之下!
一入山门,景象与外界又是截然不同!如果说外界是仙家气象,门内则堪称洞天福地!
浓郁得几乎化为液态的灵气扑面而来,带着草木清香与百花芬芳,化作七彩的氤氲雾气,缭绕于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蜿蜒曲折的白玉回廊、以及那些散发着莹莹宝光的奇花异草之间。举目望去,无数身穿淡青、月白、深蓝等各色青云宗制式服饰的弟子,或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或独自静坐,感悟天地;或驾驭着绚丽的剑光,如同流星般划过长空;或乘坐着神骏非凡的仙鹤、灵鹿,悠然穿梭于云海峰峦之间。更有道道强大的气息,或隐或现,从远处那些高耸入云的主峰之上传来,那是宗门长老、宿老闭关或是讲道时自然散发的道韵。
一派繁荣鼎盛、生机勃勃的仙家大宗气象!
然而,林尘却无暇,也无力去细细欣赏这令人心醉神迷的景象。几乎是在他踏足山门内的瞬间,他便清晰地感觉到,有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纯粹的惊讶,或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与嫉妒,从四面八方,如同密集的蛛网般,瞬间笼罩了他!
他如今可谓是“名声在外”,或者说,是“恶名”与“奇名”远扬。一个曾经被定性为“杂灵根”、几乎被所有人认定为修仙废材的外门弟子,竟然在短短时间内,不仅突破了筑基,更是一步登天,踏入了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金丹大道,而且还是直入中期!这消息早已如同插上了翅膀,在宗门一定层面内传开。如今真人现身,想不引起轰动都难。
这些目光之中,有来自普通内门弟子的纯粹好奇与震撼;有来自一些精英弟子、真传弟子的审视与比较,隐隐带着不服与竞争的意味;甚至,林尘那敏锐的灵觉还能捕捉到几道隐藏在更深处的、带着冰冷与算计的视线,那可能来自某些与他有过旧怨的派系,或是单纯对他这“异常”晋升速度感到不安与排斥的长老势力。
李昊山显然也感受到了这骤然变得复杂和凝重的氛围,他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林师侄,树大招风,不必理会旁人的目光与议论。当务之急,是先去戒律堂,将星骸废墟之事交代清楚。直接随我来。”
说罢,他不再驾驭遁光慢行,而是再次提升速度,青色遁光变得凝实而迅疾,如同一道离弦之箭,裹挟着林尘和萧逸,径直向着主峰群侧面,一座显得格外突兀与肃穆的山峰飞去。
那座山峰,通体呈现出一种沉凝的玄黑色,仿佛是由无数巨大的、未经打磨的黑色巨石堆砌而成。山势陡峭,线条硬朗,缺乏其他山峰的灵秀与生气,反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坚硬与压抑之感。山峰之上的灵气虽然也极为浓郁,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锐利”与“审判”的意境,让靠近之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凛然,不敢放肆。此峰,正是令无数青云宗弟子谈之色变、即便是长老们也不愿轻易踏足的——戒律峰!
李昊山的遁光落在戒律峰半山腰一处由黑曜石铺就的宽阔平台上。平台边缘便是万丈深渊,云雾在脚下翻涌,却带不来丝毫仙意,反而更添几分森严。正前方,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宏伟殿宇,通体由巨大的玄黑色石块砌成,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代表规则与刑罚的威严。殿门高达三丈,乃是由某种暗沉的金属铸造,上面铭刻着无数细密而复杂的律法符文,隐隐流动着令人神魂压抑的光芒。殿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玄铁匾额,上面以某种凌厉的笔法,镌刻着三个仿佛用剑气书写而成的大字——戒律堂!
仅仅是站在这大殿门前,便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压力,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暗处注视着门口的一切。连空气中弥漫的,都是一种混合着陈旧卷宗、冷冽檀香以及淡淡铁锈般的冰冷气息。
殿门前,如同雕塑般矗立着两名身穿玄黑色劲装、面无表情的执事弟子。他们的修为,赫然都达到了筑基后期,眼神锐利如刀,周身散发着与这戒律峰同源的冷厉气息,如同两尊没有感情的门神。
“在此等候。”李昊山对林尘低声说了一句,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执事袍服,这才迈着沉稳的步伐上前,与那两名守门弟子低声交涉,并再次出示了自己的令牌和那枚传讯玉简。
萧逸看着这处处透着肃杀与冰冷的环境,感受着那无处不在的压抑感,只觉得腿肚子都在发软,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凑近林尘,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低声道:“主……主上,这地方……这地方感觉好可怕……比星骸废墟里面……还要让人喘不过气……”
林尘面色平静如水,目光缓缓扫过戒律堂那深邃如同巨兽之口的大门,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金属,看到其中蕴含的无数宗门法规、森严意志,以及可能存在的雷霆手段。他能感觉到,这座大殿本身,就是一件强大的法器,或者说,是青云宗法规意志的具现化之地。在这里,个人的力量与意志,将会受到最严峻的考验。
他听到萧逸的话,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回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人心的力量,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
“心中有鬼,自然惧怕,觉得步步杀机,处处枷锁。”
他微微停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而坚定:
“我行得正,坐得直,所行所为,或有机缘巧合,或有不得已之处,却从未违背本心,更未做出任何背叛宗门、损害同道之事。问心无愧,何惧之有?”
话虽如此,他藏在袖中的双手,却微微握紧。内心的警惕已然提升到了顶点。戒律堂的问询,绝不可能轻松简单。如何解释自己那惊世骇俗的突破速度?如何描述星骸废墟核心区域那凶险万分、牵扯到天魔殿与蚀魂魔眼的经历?如何说明星核残片、星辰幡传承、极寒冰魄等宝物的来源?尤其是关于玄机子师尊的存在和《混沌吞天诀》的核心秘密,更是绝对不能暴露的底线。
他必须在脑海中,迅速构建起一套逻辑严密、既能解释大部分事实、又能巧妙地隐藏最关键秘密、并且不至于引起宗门更大猜忌与贪欲的“说辞”。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漫步,任何一个细节的疏漏,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片刻之后,李昊山与守门弟子的交涉似乎有了结果。他转身走了回来,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林师侄,”李昊山的语气十分严肃,“戒律堂第三长老,严律长老,要亲自问你话。”
严律长老!
听到这个名字,连林尘的心跳都漏了一拍!他入门时间虽短,但也听说过这位长老的赫赫“威名”。严律长老,乃是戒律堂中最为铁面无私、执法严苛、甚至可以说是冷酷无情的几位实权长老之一!其修为深不可测,据说早已达到金丹巅峰,甚至半只脚已经踏入了元婴期!其为人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落在他手中的弟子,无论背景如何,只要触犯门规,绝无徇私可能,其审判结果往往代表着最终的定论!
由他亲自问话,其意味不言而喻!这已经超出了普通核查的范畴,几乎等同于一场审判的前奏!
李昊山看着林尘,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嘱咐些什么,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四个沉重的字:
“你……好自为之。”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的竟是如此重量级的人物。
林尘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杂念与不安都随之吐出。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普通的青色弟子服,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尽管体内伤势依旧隐隐作痛,但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如同这戒律峰上历经风霜而不倒的孤松。
他对李昊山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随即迈开步伐,神色平静而决绝,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如同隔绝了阴阳、代表着宗门最高法规与意志的玄铁巨门。
萧逸眼睁睁看着林尘那并不算特别高大、此刻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担的背影,一步步融入那门内的黑暗之中,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如同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只剩下满心的惶恐与一种莫名的悲壮感。
“轰……”
沉重的玄铁大门,在林尘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也将林尘的身影,完全吞没在了那片代表着规则、审判与未知的黑暗之中。
踏入戒律堂大殿,光线骤然变得极其昏暗,仿佛从白昼一步跨入了午夜。只有几盏悬挂在高耸穹顶之上的、散发着幽蓝色冷光的幽冥灯,提供着微弱而森然的光源,勉强照亮了这广阔到令人心生渺小之感的内部空间。
一股混合着千年檀香的宁神气息、陈旧羊皮卷宗特有的霉味、以及某种冰冷金属构件散发出的、如同刑具般的铁锈气味,扑面而来,形成了一种独特而压抑的氛围。
大殿内部极其空旷,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唯有两侧,如同沉默的卫士般,矗立着无数块高达数丈的玄黑色石碑!这些石碑之上,以某种闪烁着幽光的特殊颜料,刻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的古老篆文,那正是青云宗传承万载、浩如烟海的门规戒律!仅仅是目光扫过,便能感受到那些文字中蕴含的森严意志与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有无数前辈先贤的冰冷目光,正通过这些石碑,凝视着踏入此地的每一个人。
大殿的最深处,光线相对集中一些。那里有一级级向上延伸的黑色石阶,石阶尽头,是一个高出地面丈许的平台。平台之上,只摆放着一张高大、古朴、通体由万年玄铁木打造而成的案几。案几之后,端坐着一位身影。
此人同样身穿玄黑底色、但以金线绣着繁复律令符文的长老袍服,与迎仙坪的孙长老类似,但其袍服的颜色更加深邃,金线更加夺目,仿佛凝聚了更多的权威与力量。他面容清癯,皮肤如同失去了水分的老树皮,布满了深刻的皱纹。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双眼微闭,仿佛在假寐,又仿佛在沉思。
然而,就在林尘踏入大殿,目光与之接触的刹那——
那双眼睛,猛地睁了开来!
没有精光四射,没有威压逼人。但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又如同两面能够映照出人心所有污秽与光明的业镜!其中不蕴含丝毫人类的感情,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代表着绝对规则与公正的审判意志!
正是戒律堂第三长老——严律!
几乎就在严律长老睁开双眼的同一瞬间,一股远比迎仙坪孙长老更加庞大、更加凝练、更加纯粹、带着煌煌天威般审判意味的恐怖威压,如同积蓄了万古的冰川骤然崩塌,又如同无形的九天银河轰然倾泻,瞬间充斥了这座广阔大殿的每一寸空间!空气在这威压下凝固,光线在这威压下扭曲,甚至连时间,仿佛都在这绝对的威严之下变得迟缓!
这股威压,并非针对肉身,而是直指神魂,直指道心!它如同无数把无形的枷锁,瞬间将林尘的四肢百骸、经脉丹田,乃至那一点清明神识,都牢牢地锁定!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任何一丝细微的念头,任何一点潜藏的秘密,在这双眼睛和这股威压面前,都无所遁形!
林尘只觉神魂剧烈震颤,识海仿佛要被这股外力强行侵入、翻阅!体内那本就状况不佳的混沌金丹,更是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旋转的速度骤然减缓,光芒急剧黯淡,甚至连核心处的“星辰源点”都微微颤动起来!一股腥甜之意猛地涌上喉咙,却被他强行咽了下去。他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如同透明一般,毫无血色。
但他依旧死死地咬着牙,凭借着《混沌吞天诀》稳固道基的特性,凭借着混沌道体对万法的包容与抵抗,更凭借着内心深处那一股不屈的意志与问心无愧的底气,硬生生地在这如同天威般的恐怖威压下,稳住了身形,没有跪倒,没有退缩!
他艰难地,却异常坚定地,向前迈出三步,来到那黑色石阶之下,依照门规,躬身,行礼。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在与无形的巨山抗衡。
“弟子林尘,拜见严律长老。”
他的声音,因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显得有些沙哑、低沉,却依旧清晰地在这死寂般的大殿中回荡开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坚韧。
严律长老没有说话。他就用那双仿佛能冻结时空、洞彻九幽的眸子,毫无感情地、自上而下地俯视着石阶之下那个躬身行礼的年轻弟子。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似乎要将林尘从外到里,从肉身到灵魂,每一丝血肉,每一缕念头,都解剖开来,仔细查验。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与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幽冥灯冰冷的光辉洒落,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那些刻满门规的黑色石碑上,仿佛上演着一场无声的默剧。
林尘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中疯狂擂动的声音,能感受到冷汗顺着脊椎悄然滑落的冰冷,更能清晰地感知到体内伤势在这恐怖威压下不断加剧的痛楚。但他始终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目光低垂,看着脚下冰冷的黑曜石地面,心神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将所有杂念排除,只剩下最纯粹的坚守。
良久,良久。
那仿佛来自于九幽之下、带着万古寒冰碰撞之音的、冰冷而威严的声音,才终于如同最终的审判之锤,在这死寂的大殿中,轰然响起:
“林尘,”
声音不高,却仿佛直接敲击在灵魂之上。
“将你在星骸废墟之中,所有所作所为,所有所见所闻……”
严律长老的声音微微一顿,那股笼罩全场的威压骤然再次提升,如同无形的巨掌,狠狠攥住了林尘的心脏!
“……尤其是,你这一身金丹中期修为,从何而来,有何缘由……”
“……一五一十,从实道来。”
最后四个字,如同四把冰冷的铡刀,悬在了林尘的头顶。
严律长老那毫无波澜的目光,如同两座冰山,压在林尘的身上。
“若有半句虚言……”
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在这一刻降到了冰点以下,连那幽冥灯的幽蓝光芒都似乎凝固了。
“宗规……不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