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前线,明军堡垒如磐石般步步为营,缓慢而坚定地向北推进。而在堡垒链的身后,一条更为庞大、更为重要的“生命线”,正如同人体的动脉血管,将来自帝国心脏的血液——粮草、军械、饷银,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前线每一座军营,每一个士卒手中。
这条生命线,从山海关起,沿着古老的官道向北延伸,途径中前所、前屯卫、沙后所等大小城镇,最终抵达大凌河堡前线基地,再由此分发至各前沿堡垒。蜿蜒数百里,旌旗招展,车马辚辚,蔚为壮观。
靖海侯刘文秀坐镇宁远,他的案头,堆满了关于粮道运转的文书。与李定国在前线直面刀光剑影不同,他面临的是一场无声却同样至关重要的战役——后勤保障战。他深知,大帅“稳步推进”战略的根基,就在于这条绝不能断的粮道。
“侯爷,这是本月第三批运抵大凌河堡的粮秣清单,共计粟米五万石,豆料两万石,咸菜三千坛,火药五千斤,‘神机铳’弹二十万发……”一名户部派驻的官员捧着厚厚的账册,恭敬地汇报着。
刘文秀仔细核对着数字,头也不抬地问道:“民夫征调情况如何?车马可还充足?”
“回侯爷,北直隶、山东等地征调的民夫已逾五万,大车三千辆,驮马、健骡无数。按您推行的‘分段运输’法,各段民夫只负责本段路程,大大减少了疲敝和逃亡。只是……每日人吃马嚼,消耗亦是巨大。”
“无妨,银子的事,苏行长那边自有筹措。”刘文秀摆摆手,语气坚定,“告诉下面,民夫工钱、牲畜草料,必须足额按时发放,不得克扣!若有贪墨,军法从事!”
“是!”
刘文秀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大后勤路线图前。图上,粮道被清晰地标注出来,沿途设置了十几个大小不等的转运仓和兵站。这些仓站囤积着物资,也是民夫和护粮队休整的据点,构成了粮道上一个个坚实的节点。
“护粮队是谁在负责?”刘文秀问道。
“是赵铁柱将军麾下的独立骑兵旅,分作三班,日夜沿粮道巡逻。另有大帅亲卫营抽调的五百精锐,配备快马和信号火箭,作为机动策应。”
刘文秀点了点头。赵铁柱勇猛忠诚,是护粮的合适人选。但他依然不敢有丝毫大意。大帅的夜枭曾有密报,清军和蒙古可能袭扰粮道。这条绵延数百里的线路,太容易成为敌人攻击的目标。
此刻,粮道之上,正是一派繁忙景象。
初春的阳光照在尚未完全返青的原野上,一支由数百辆大车组成的运输队,如同一条土黄色的长龙,在官道上缓缓蠕动。车轮碾过冻土融化后形成的泥泞,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每辆车上都满载着鼓鼓囊囊的粮袋或覆盖着油布的军械箱。
民夫们大多衣衫褴褛,但精神头却不错。因为皇家银行兑现了承诺,他们不仅能拿到足以养家糊口的工钱,每日还有定量的口粮。相比于被官府无偿征发,这已是天壤之别。队伍中,偶尔还会响起几声粗犷的乡野小调。
“都加把劲!前面就到沙后所兵站了!到了那儿,就能喝上口热汤,歇歇脚!”押运的小吏骑着驴,在队伍旁来回吆喝着。
在车队两侧,百余名身着轻甲、腰挎马刀、背负燧发马枪的骑兵,正警惕地巡视着。他们是赵铁柱派出的护粮队。为首的一名哨官,眼神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道路两旁枯黄的草丛和远处起伏的丘陵。他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旅途,实则暗藏杀机。
“头儿,这都走了三天了,连个鞑子的毛都没见着,是不是太小心了?”一名年轻的骑兵凑过来,小声嘀咕道。
哨官瞪了他一眼,低喝道:“闭嘴!你小子懂个屁!越是平静,越不能放松!大帅和侯爷再三强调,粮道就是咱大军的命根子!真要等鞑子摸到眼前,就晚了!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点!”
年轻骑兵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
然而,哨官的谨慎并非多余。
就在运输队前方约二十里处,一片名为“野狐岭”的丘陵地带。这里地形复杂,沟壑纵横,枯木丛生,是绝佳的伏击地点。
一队约三百人的骑兵,如同幽灵般隐藏在山坳的背阴处。他们并非满洲八旗的装束,而是穿着杂色的皮袍,头戴裘帽,脸上带着风霜刻画的痕迹,眼神凶狠而贪婪。他们是来自科尔沁草原的蒙古骑兵,受多尔衮重金贿赂和“共同对抗南朝”的蛊惑,前来袭扰明军粮道。
为首的头领,是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壮汉,名叫巴特尔。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着远处官道扬起的淡淡烟尘,眼中闪烁着饿狼般的光芒。
“范先生的消息果然没错,南蛮子的粮队来了。”巴特尔对身边一个汉人打扮、神色精明的向导说道。这向导,正是晋商范家派来协助他们的人。
“巴特尔头人,机会只有一次。”那范家向导阴恻恻地笑道,“这支队伍护粮兵不多,只要动作快,抢了放火烧了就走!让南蛮子知道,他们的粮道没那么安稳!”
巴特尔狞笑一声,拔出弯刀:“儿郎们!肥羊来了!跟着我,抢钱抢粮!让南蛮子听听我们草原勇士的呐喊!”
三百蒙古骑兵发出了低沉的呼啸,如同即将扑食的狼群。
与此同时,运输队刚刚抵达野狐岭的边缘。哨官看着前方地形,心中警铃大作。他猛地举起手,示意队伍停止前进。
“不对劲,太安静了。”他沉声道,“传令,车队收缩!护粮队前后警戒!弓上弦,铳装药!”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民夫们有些慌乱,但在押运官吏的呵斥下,勉强将大车聚拢在一起。护粮骑兵们则迅速在外围布防,燧发马枪平端,对准了两侧的山坡。
就在这紧张的时刻,异变陡生!
“呜——嗷——!!”
凄厉的牛角号声骤然从两侧山岭响起!紧接着,如同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敌袭!!鞑子来了!!”了望的士兵发出了声嘶力竭的警报!
只见两侧山坡上,数百蒙古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发出摄人心魄的怪叫,朝着运输队猛扑下来!箭矢如同飞蝗般率先落下,几名躲闪不及的民夫惨叫着倒地。
“结阵!环形防御!”哨官声嘶力竭地大吼,同时举起马枪,“瞄准了!听我口令——放!”
“砰!砰!砰!”
护粮骑兵的第一轮齐射响起,冲在最前面的十几名蒙古骑兵顿时人仰马翻。燧发马枪在近距离展现了其威力!
然而,蒙古骑兵人数占优,且极其悍勇,利用速度优势,瞬间就冲到了近前。护粮队陷入了苦战,马刀碰撞声、火铳射击声、惨叫声、战马嘶鸣声响成一片。
民夫们吓得魂飞魄散,乱作一团。眼看防线就要被突破,一旦让蒙古骑兵冲入车队,放起火来,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啪!”
一枚红色的信号火箭尖啸着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炸开一团醒目的红光!
远处,尘烟大作!如同平地刮起了一阵旋风!
“援军!是侯爷的机动策应队!!”一名眼尖的护粮士兵狂喜地大喊!
只见一支全部配备精良战马、披着玄色披风的骑兵,如同闪电般从运输队后方疾驰而来!人数不多,只有百余骑,但气势如虹,马蹄声密集如擂鼓!为首一将,手持长枪,正是机动策应队的队长!
“杀尽胡虏!保卫粮道!随我冲!”
这支生力军的加入,瞬间扭转了战局。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插入了蒙古骑兵的侧翼。
巴特尔见势不妙,明军援军来得太快,而且战力强悍,再打下去恐怕要全军覆没。他不甘地嘶吼一声,吹响了撤退的牛角号。
残余的蒙古骑兵如同潮水般退去,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地的人马尸体和哀嚎的伤兵。
战斗结束了。运输队损失了数十名民夫和十几名护粮兵员,大部分粮车得以保全。
哨官浑身浴血,拄着刀,喘着粗气,对赶来支援的策应队长感激道:“多谢将军及时来援!不然我等今日皆要葬身于此!”
策应队长看了看狼藉的战场,沉声道:“清理战场,救治伤员,统计损失。我将立刻禀报刘侯爷!另外,抓几个活口,务必问出他们的来历和背后主使!”
他目光冷峻地望向蒙古骑兵退走的方向。这次袭击,虽然被打退,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粮道,已经不再安全。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终于开始伸出他们的爪牙。
消息很快传回宁远。
刘文秀看着战报,面色凝重。他立刻下令,加强沿途所有兵站的防卫力量,增加护粮队的巡逻频次和兵力,并请求夜枭加大对蒙古部落动向,以及晋商与清廷勾结情况的侦查。
同时,他铺开纸张,准备向坐镇前线的张世杰详细汇报此次袭击事件,以及他后续的应对措施。
粮道如龙,虽暂保无虞,但风雨已然来袭。这条维系着数十万大军生命的脆弱血管,能否在越来越猛烈的攻击下,始终保持畅通?刘文秀感到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