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苏州城的年味儿被一股更浓烈的恐慌彻底冲散。昨日苏明玉亲临码头,以二十箱白花花的官银暂时稳住的局面,仅仅过了一夜,便如同被蚁穴蛀空的堤坝,在更加恶毒、更加精巧的谣言冲击下,摇摇欲坠。
“听说了吗?京城出大事了!”观前街最大的“得月楼”茶肆里,一个穿着体面的绸衫商人,压低声音对同桌的伙伴说道,眼神里满是神秘与恐惧,“魏阁老府上搜出的那尊金佛,听说不是普通的金佛,是……是前朝镇龙脉用的!现在金佛倒了,大明的龙气……怕是漏了!”
“何止啊!”旁边一桌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立刻凑过来,唾沫横飞地接话,“我有个表亲在漕运上当差,亲眼所见!北边运来的不是粮,全是裹着麻布的尸首!说是建奴已经破了宁远,九边的烽火台,烧得跟白昼似的,都快照到北京城了!”
这些话语,如同毒蛇的信子,在温暖嘈杂的茶楼里迅速蔓延。类似的场景,在苏州城各大茶馆、酒肆、乃至街头巷尾,几乎同时上演。谣言被精心包装成“内部消息”、“高人偈语”,甚至编成了顺口溜:
“金佛倒,漕粮断,九边烽火照燕山。”
“银元脆,宝钞废,国公爷要往南边退。”
恶毒的谶语,精准地击中了百姓心中最深的恐惧——对国运的担忧,对财富贬值的恐慌,对未来的不确定。昨日那二十箱官银带来的些许信心,在这般铺天盖地、言之凿凿的谣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然而,更致命的一击,接踵而至。
阊门外,另一家与皇家银行有合作关系的“兴盛”钱庄门前,此刻也围满了前来兑银的人群。虽然不如皇家银行分号那般人山人海,但也颇为拥挤。
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汉子,手里紧紧攥着几枚银元,挤到钱庄柜台前,带着浓重的口音喊道:“兑银子!全兑了!”
钱庄伙计接过银元,习惯性地拿起一枚,用夹子夹住,准备用试金石划一下验看成色。这是标准的验银流程。
然而,就在他拿起小锤,准备轻轻敲击银元边缘听声辨伪时——
“铛!”
一声沉闷、暗哑,完全不似纯银清脆回音的声响,从银元上发出!
伙计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又拿起另外几枚,逐一敲击。
“铛!”“铛!”“铛!”
全是沉闷的声响!
这根本不是足色的银元!里面掺了东西,很可能是铅!
“你这银元是假的!”伙计猛地抬起头,厉声喝道,同时将那几枚银元死死按住。
“假的?怎么可能!”那汉子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跳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吼道,“这明明是我昨天刚从皇家银行兑出来的!怎么可能是假的!你们想赖账不成?!”
“从皇家银行兑出来的?”伙计也是一愣,但手中的假银元触感、声音都明确无误。他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招呼掌柜和其他伙计。
掌柜闻讯赶来,拿起银元仔细查验,又用剪刀剪开一枚,里面赫然露出了灰白色的铅芯!
“真是假的!”掌柜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铁青。
“皇家银行兑假银子啦!”
“官家发的银元是铅疙瘩!”
“黑心啊!这是要吸干咱们的血汗啊!”
不等钱庄的人解释,那汉子已经如同被点燃的炮仗,挥舞着假银元,在人群中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他的哭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钱庄门前所有人的恐慌!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比之前所有谣言都快上十倍的速度,疯狂传遍了整个苏州城!
“皇家银行用假银子!”
“官银掺铅!朝廷骗钱!”
“完了!全完了!银子都不值钱了!”
恐慌,真正的、源自财富可能瞬间蒸发的最原始恐慌,如同失控的瘟疫,席卷了这座千年古城!
昨日在苏明玉强力手腕和真金白银下刚刚恢复的一点秩序,在这一刻彻底崩溃!比昨日更加疯狂、更加绝望的人潮,如同海啸一般,再次涌向阊门内的皇家银行苏州分号!
“骗子!你们这些天杀的骗子!”
“把我们的真银子还回来!”
“砸了这黑店!”
人群的眼睛红了,理智彻底被恐慌和愤怒吞噬。砖块、烂菜叶、臭鸡蛋如同雨点般砸向银行的门窗和护卫。木栅栏再次被推倒,这一次,连衙役和护卫们都感到了绝望,防线摇摇欲坠。
分号二楼,冯掌柜面无人色,看着楼下如同疯魔般的人群,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假银子”哭嚎,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差点吐血。
“掌柜的!库银……库银快没了!外面都在传我们用假银子,现在所有人都要兑现银,我们……我们撑不住了啊!”伙计带着哭腔喊道。
冯掌柜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毒计……这是绝户毒计啊……伪造银元,污我信誉……这是要彻底毁了银行,毁了国公爷的新政啊……”
就在这大厦将倾、信用即将彻底崩塌的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铳响,陡然从码头方向传来,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疯狂冲击的人群为之一滞。
只见码头之上,苏明玉依旧站在那里,狐裘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她的身边,一名护卫手中的燧发短铳枪口还冒着袅袅青烟。
她的脸上再无平日的温婉,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厉和决绝。她的目光扫过下方混乱的人群,声音通过一个铁皮卷成的简易喇叭,清晰地传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假的?谁说那是皇家银行兑出的银元?!”
她举起手中那枚被剪开的假银元,高高扬起:“诸位看清楚!这假银元做工粗劣,边缘毛躁,银色浮夸,与我皇家银行铸造的足色银元天差地别!分明是有人暗中仿造,故意投放市场,扰乱金融,毁我朝廷信誉!”
她的话语如同冰水,泼洒在有些疯狂的人群头上,让一部分人稍稍冷静下来,开始仔细分辨。
苏明玉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我苏明玉,以皇家银行行长之名,以越国公府信誉担保!凡我皇家银行发行之银元、宝钞,绝无虚假!皆可足额兑付官银!昨日大家有目共睹!今日,依然如此!”
她猛地一挥手:“开侧门!设立验银台!凡有怀疑者,可当场验看银元成色!凡持有我银行凭证者,依序兑付,分文不差!”
紧接着,她的语气陡然转寒,目光如利剑般射向人群中几个依旧在煽风点火的身影,以及那个最初拿出假银元的汉子:“但!若有宵小之辈,胆敢以假乱真,散布谣言,煽动民变——格杀勿论!苏州府衙官兵已在路上,锦衣卫缇骑也已奉越国公令抵达苏州!作乱者,绝无姑息!”
话音未落,街道尽头果然传来了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马蹄声!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官兵,在一名游击将军的率领下,正跑步向这边赶来!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几名护卫如同猛虎下山,径直冲入人群,目标明确,直扑那几个带头煽动者和那个拿着假银元的汉子!
那汉子见势不妙,还想挣扎逃跑,却被一名护卫一脚踹翻在地,死死按住。他怀中,又掉出几枚同样制式的假银元。
真相,似乎不言而喻。
在武力威慑和部分事实面前,疯狂的恐慌潮水终于开始缓缓退去。大部分百姓看着那些被拿下的煽动者,看着赶来的官兵,再看看银行重新打开、摆出验银工具的侧门,躁动的心渐渐平复,开始重新排队,只是眼神中依旧充满了惊疑不定。
苏明玉看着暂时又一次被控制住的场面,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
假银元……对方竟然动用如此下作且致命的手段!这已经不仅仅是商业竞争或政见不合,这是要从根本上摧毁大明的金融秩序,动摇国本!
她走下码头,来到被押起来的那个汉子面前,蹲下身,捡起一枚假银元,冷声问道:“说,谁指使你的?这些假银子,从哪里来的?”
那汉子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嘴唇哆嗦着,却死死咬住,不肯开口。
苏明玉也不逼问,只是对护卫使了个眼色:“带下去,好好‘招待’,务必撬开他的嘴。”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制造和投放如此数量的假银元,绝非一两人所能为,背后必然有一个严密的网络。而散布谣言的,和投放假币的,很可能就是同一伙人,或者说,是同一个幕后主使在操控。
她抬起头,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北京城中的波谲云诡。
钱谦益……陈演……还是江南那些盘根错节的士绅豪门?
这一局,对方已经图穷匕见。
而她,也必须拿出更强硬、更彻底的手段,才能保住这岌岌可危的信用,保住张世杰呕心沥血推行的新政!
“传令,”苏明玉对身边一名亲信低声道,声音冷得像冰,“启动‘清道夫’计划。让夜枭的人,动用一切手段,给我挖出假银元的源头和所有传播谣言的节点。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走一个!”
风雨欲来,苏州城的上空,阴云密布,杀机四伏。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然进入了最血腥、最残酷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