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寒风与江南的暗流,似乎并未能完全吹散或淹没紫禁城上空那另一种形态的硝烟。当张世杰以铁腕在北方强行推行新政,苏明玉在南方艰难破局之时,来自都察院和六科廊的奏疏,依旧如同永不间断的秋雨,带着冰冷的湿意和腐蚀性的力量,持续不断地敲打着皇极殿的金砖,也侵蚀着崇祯皇帝那本就摇摆不定的心防。
这一次,东林党人汲取了此前正面强攻未能奏效的教训,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笼统地扣上“与民争利”、“动摇国本”的大帽子,而是将攻击的矛头细化、具体化,瞄准了“票号”、“银元”、“国债”这三个新生事物的运作细节,以“事实”和“数据”为武器,发起了更隐蔽、也更阴险的攻势。
这一日的大朝会,气氛依旧压抑。在例行公事之后,都察院的一位年轻御史,手持玉笏,昂然出列。他面容清瘦,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与激昂,声音洪亮,字字清晰:
“臣,江西道监察御史,周延儒,谨奏!”他先向御座一躬,随即转身,目光扫过勋贵队列前的张世杰,带着毫不掩饰的批判意味,“臣近日听闻,那所谓‘大明皇家票号’,虽开业不久,然其行径,已显盘剥之态!其汇兑业务,虽号称费用低廉,然细究其章程,多有巧立名目之嫌!如那‘火耗折损’、‘保管费用’,乃至逾期取款之罚金,层层加码,看似值百抽一,实则商民最终所费,与旧日钱庄无异,甚至犹有过之!此非便民,实乃害民!非为国理财,实为与商争利,盘剥民财!长此以往,商旅裹足,市井萧条,岂是朝廷设立票号之本意?伏乞陛下明察,严令票号规范章程,杜绝盘剥!”
这一番奏对,可谓刁钻。他避开了票号在官款调拨上的效率优势,死死揪住可能存在(或被夸大)的附加费用大做文章,将“盘剥民财”的罪名,结结实实地扣了下来。
周延儒话音刚落,又一位给事中出列,接口道:
“陛下!周御史所言,仅是票号一弊。臣更要弹劾那‘大明银元’之害!朝廷铸造新钱,本为统一币制,然臣闻宝源局为赶工,熔铸旧银,火耗巨大!更兼银元工艺繁复,所费人工、物料,远超铸造旧银!此等损耗,最终皆由国帑承担!如今国库本就不裕,却要为此虚耗大量银钱,岂非得不偿失?臣听闻,为凑足银料,甚至有官员提议动用内帑存银!此等行径,与败家何异?臣恳请陛下,立即停止铸造银元,以免徒耗国帑,贻笑大方!”
他将银元铸造的成本问题无限放大,直接将其定性为“损耗国帑”的败家之举,全然不顾统一币制带来的长远好处和遏制私铸的积极意义。
紧接着,第三位言官登场,火力直指国债:
“陛下!前有票号盘剥,银元耗帑,今更有国债之害,尤甚于此!朝廷发行国债,寅吃卯粮,以未来之税赋,抵押今日之花费,此乃饮鸩止渴之举!如今首期国债虽侥幸募成,然每年需支付巨额利息,三年后更需偿还本金!届时,国库若无充盈,何以偿付?莫非再加赋税,盘剥百姓?或效仿前元,滥发宝钞,致使民财尽空?此债台高筑,遗祸子孙,实非治国之道!臣冒死进言,请陛下即刻停止国债发行,已发行者,亦需筹划稳妥偿还之策,万万不可再行此饮鸩止渴之策矣!”
“饮鸩止渴”!这个词用得极其恶毒,将国债描绘成一种看似解渴实则致命的毒药,极大地触动了崇祯内心对财政失控的深层恐惧。
这三道奏疏,如同三支毒箭,分别射向新政的三个核心。它们不再空泛地谈论大义,而是抓住具体操作中可能存在的或真实、或夸大、或臆想的问题,进行集中攻击,显得“有理有据”,极具迷惑性。
而且,这些奏疏并非孤例。在其后一段时间里,类似的弹劾几乎每日都会出现,角度各异,但核心论点不变——张世杰的新政,就是在盘剥民财、损耗国帑、饮鸩止渴!
清流言官们掌控着舆论的喉舌,他们通过门生故吏、同乡好友,将这种论调不断复制、传播,在士林清议中逐渐形成了一种“共识”:张世杰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都是祸国殃民的!
这种持续不断的舆论轰炸,效果是显着的。许多原本中立的官员开始动摇,私下里议论纷纷。就连一些最初因为军饷解决而支持张世杰的军方人士,在听到“损耗国帑”、“饮鸩止渴”的说法后,心里也不禁打起了鼓。
崇祯皇帝的压力与日俱增。每次看到这些弹劾奏章,他的眉头就锁紧一分。他固然看到了新政带来的实际好处——军饷解决了,北方的市面似乎也在慢慢好转。但言官们指出的这些问题,听起来也并非全无道理。票号是否真的在变相盘剥?铸造银元是否成本太高?国债的偿还问题如何解决?
他就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一边是国库空虚、边患紧急的现实压力,另一边是群臣汹汹、祖制礼法的舆论压力,而张世杰,就是他手中那根试图保持平衡的长竿,如今这根长竿本身,也成了众人攻击的目标。
越国公府,书房。
张世杰看着刘文秀整理送来的、近日言官弹劾的要点汇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恶毒的攻击对象并非自己。
“国公爷,这些人简直是颠倒黑白,胡言乱语!”刘文秀难掩愤慨,“票号章程明明是为了防范风险,确保信誉,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盘剥!银元铸造虽有损耗,但长远来看,利远大于弊!国债更是解了燃眉之急,何来饮鸩止渴之说?”
张世杰放下汇总,淡淡道:“他们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个攻击的借口。如今我们在北方初步站稳,在南方也打开了缺口,他们自然是坐不住了。这些弹章,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
“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污蔑?”刘文秀问道。
“当然不。”张世杰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但他们占据言路,掌控清议,我们若与之进行口舌之争,正中其下怀,只会陷入无休止的扯皮。”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对付这种舆论攻势,最好的办法不是辩解,而是用更大的声音,用更确凿的事实去覆盖它。”
“国公爷的意思是?”
“第一,”张世杰转身,“让户部将票号开业以来的详细收支、汇兑数据,尤其是为官府节省的运饷成本和时间,整理成册,择机公布。让事实说话,看看到底是‘盘剥’还是‘便民’。”
“第二,关于银元损耗,”张世杰继续道,“请工部和大匠作联合出具一份文书,详细对比新旧铸钱法的长期成本与收益,着重说明统一币制对打击私铸、稳定市场、增加税收的巨大益处。这点损耗,相比于私铸带来的财富流失和市面混乱,孰轻孰重?”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张世杰目光锐利,“国债!首期国债成功发行,军饷得以解决,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要大张旗鼓地宣传这一点!让所有将士,让北方的百姓都知道,是国债救了急,稳了边关!同时,让户部拟定一个清晰可行的国债兑付计划,向陛下和天下人展示,朝廷有能力、有信用偿还债务,这绝非‘饮鸩止渴’,而是‘高瞻远瞩’!”
他要用实实在在的政绩和清晰透明的规划,来对抗那些空洞的指责和恶意的揣测。
“此外,”张世杰语气转冷,“让李定国在巡视九边时,多收集一些边军将士对及时足额发放银元饷银的感念之词,若能有一些老卒、将领按了手印的谢恩表章,更好。有时候,来自底层的声音,比朝堂上千百句空谈更有力量。”
“末将明白!”刘文秀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而去。
安排完应对之策,张世杰心中的凝重却并未减少。他知道,言官的鼓噪只是表象,真正的危险,始终是那条运河。陈演的人接触漕运罪吏,沈万川重金贿赂漕帮,这些都指向一个更大的阴谋。
就在这时,方正化再次如同幽灵般出现,带来了最新的密报。
“国公爷,查清楚了。陈阁老的二管家去见那个漕运罪吏,问的是去年徐州段河道清淤工程的底账和……当年的监工记录。”方正化低声道,“另外,漕帮刘老梆子那边,似乎有异动,他手下几个得力干将,近日都悄悄离开了京城,往……往徐州方向去了。”
徐州段河道清淤?监工记录?漕帮干将前往徐州?
张世杰的瞳孔猛然收缩!徐州段运河,乃是漕运咽喉要道!他们打听清淤工程的底账和监工记录,莫非是想……
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他们不是要截留或沉船,他们是想要制造一场人为的河道淤塞或者决口!让运河在关键时刻彻底瘫痪!
若真如此,北方的粮食、物资供应将瞬间中断,引发的恐慌和动荡,将远超几次简单的沉船事故!届时,莫说他张世杰的新政,就是整个大明的北方,都可能陷入绝境!
好狠毒的计策!好大的手笔!
张世杰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终于明白,对手已经疯狂到了何种地步!他们为了阻止新政,不惜动摇国本!
“立刻传令给赵铁柱!”张世杰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让他放下一切事务,带最精锐的人手,火速赶往徐州!严密监控徐州段运河,尤其是去年的清淤河段!发现任何可疑人物或动向,格杀勿论!”
“再传令给我们在漕帮内部的眼线,不惜一切代价,查清刘老梆子派去徐州的人,具体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动手!”
方正化也被张世杰语气中的杀意所慑,连忙躬身:“奴婢遵命!”
消息迅速传出。张世杰独自站在书房中,拳头紧握,指节发白。
朝堂上的鼓噪,江南的封杀,如今看来,都只是佯攻和牵制。对方真正的杀招,隐藏在这条维系帝国生命的运河之上!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对方已经掀翻了棋盘,要拉着他,拉着整个北方一起毁灭!
他必须阻止他们!必须在徐州,挡住这致命的一击!
然而,徐州远在千里之外,赵铁柱能否及时赶到?漕帮在暗,他在明,又能否提前洞察并挫败这场惊天阴谋?
巨大的不确定性和沉重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向张世杰压来。他知道,第三卷故事最凶险、最高潮的篇章,即将在古老的徐州运河段,轰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