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破晓时分,开封城还笼罩在浓雾中。经略府后院的密室内,烛火却已摇曳了整夜。
张世杰将最后一张草图摊在桌上,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令人费解的符号与线条。苏明玉站在他对面,原本端庄的容颜难掩倦色,可那双明眸却越来越亮。
“...如此一来,”张世杰指尖划过图纸中央那个醒目的“兑”字,“商贾在江南存入白银,凭票即可在开封兑付。军饷转运之费可省七成,途中损耗几近于无。”
苏明玉呼吸微促,葱白手指轻轻拂过图纸上精密的防伪纹样:“大人此策,可谓开千古未有之先河。只是...”她抬起眼帘,目光如炬,“如此重器,大人当真要交给苏家来办?”
窗外传来五更的梆子声,张世杰吹熄了摇曳的烛火,晨光透过窗纸,映亮他坚毅的侧脸:“不是交给苏家,是请苏家相助。这票号,必须姓‘官’。”
就在苏明玉若有所思之际,急促的叩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赵铁柱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大人,监军太监曹化淳已到府外,说要即刻见您。”
苏明玉脸色微变:“这么早?莫非...”
张世杰从容地将图纸卷起,塞入袖中:“该来的总会来。苏副使,随我一同去见见这位曹公公。”
经略府正堂,曹化淳捧着茶盏,细细打量着堂内陈设。这位司礼监派来的秉笔太监约莫四十年纪,面白无须,一双细眼开阖间精光四射。
“咱家恭喜经略大人新春纳福。”见张世杰入内,曹化淳放下茶盏,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大人这经略府,倒是比京里某些王府还要气派。”
张世杰在主位坐下,淡然道:“曹公公谬赞。不知公公一早到访,所为何事?”
曹化淳斜睨了一眼随侍在侧的苏明玉:“这位是...”
“经略府财政司副使,苏明玉。”张世杰介绍道,“正在协助本官整顿粮饷。”
“哦?”曹化淳拖长了语调,“咱家听说,苏姑娘是江南苏家的千金?商贾之女入仕,我朝开国以来闻所未闻啊。”
苏明玉不卑不亢地施礼:“民女蒙经略大人破格擢用,自当竭尽所能,以报知遇之恩。”
曹化淳冷笑一声,转向张世杰:“经略大人,咱家今日前来,是奉了皇爷口谕。”他清了清嗓子,模仿着崇祯帝的语气,“朕闻中原新政频出,心甚慰之。然祖宗成法不可轻废,望卿好自为之。”
堂内气氛顿时凝滞。这道口谕看似褒奖,实则暗藏杀机。
张世杰面色不变:“臣,谨遵圣谕。”
曹化淳满意地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咱家进城时,看见许多商队在排队领取什么...军票?这可是经略大人的新发明?”
“军中饷银转运不便,暂以军票周转。”张世杰轻描淡写。
“原来如此。”曹化淳站起身,踱到堂前,“不过咱家离京前,听说朝中几位老大人对此颇有微词。说什么...擅发钞引,有违祖制啊。”
苏明玉忍不住开口:“公公明鉴,军票只是权宜之计...”
“苏副使!”张世杰打断她,对曹化淳道,“此事本官自会上表陈情,不劳公公费心。”
曹化淳眯着眼打量二人片刻,忽然笑道:“那是自然。咱家还要在开封盘桓数日,经略大人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开口。”
送走曹化淳后,苏明玉忧心忡忡:“大人,他这是来者不善啊。”
张世杰望着曹化淳远去的轿子,目光深邃:“他越是如此,我们越要尽快把票号办起来。”
当日下午,张世杰召集心腹在密室议事。
“...所以,这票号不仅要发行军票,更要统管辖区所有银钱汇兑。”张世杰将连夜绘制的章程分发给众人,“各府县税赋,均通过票号收缴;官员俸禄,也由票号发放。”
李定国看着章程上复杂的流程图,皱眉道:“大人,此举会不会太过激进?如今朝中已有非议,若是再办票号,恐怕...”
“正因朝中非议,我们才要办票号。”张世杰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可知道,如今朝廷拨付的百万军饷,经层层克扣,到我们手中还剩多少?”
刘文秀苦笑:“不足六成。”
“而这六成,从京师运到开封,又要损耗多少?”
“沿途护卫、车马、人工,至少再去一成。”
张世杰重重拍案:“也就是说,朝廷每拨一百万两,真正能用到将士身上的,不足五十万两!而若通过票号汇兑,损耗不会超过百分之一!”
众人哗然。这个数字太过惊心动魄。
苏明玉适时补充:“不仅如此。票号一旦建成,还可吸纳民间存银,必要时可解燃眉之急。譬如去年开封守城,若早有票号,何至于为十万两军饷发愁?”
张三才挠头道:“可是老百姓怎么会相信这纸片子?俺记得前朝宝钞,最后都成了废纸...”
“问得好。”张世杰赞许地点头,“所以票号必须做到三点:第一,见票即兑,无论何时何地,持票必能兑出真金白银;第二,准备金充足,发行一百万两银票,库中至少要有七十万两现银;第三...”
他看向苏明玉:“需要苏家这样的商业世家作保。”
苏明玉起身肃立:“苏家愿以全部家业作保。”
这话重如千钧,连张世杰都不禁动容:“苏副使,此话当真?”
“当真。”苏明玉目光坚定,“不过民女也有一个条件。”
“讲。”
“票号获利,苏家要分三成。”
堂内顿时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个大胆的要求惊呆了。
张世杰凝视苏明玉良久,忽然大笑:“好!本官准了!不过这三成,要分得明明白白。”
他站起身,气势陡然一变:“即日起,成立‘大明通商票号’,本官亲任总督办,苏明玉任总掌柜。首批在开封、洛阳、南阳设立分号,三个月内,我要看到成效!”
票号的筹备紧锣密鼓地展开,但阻力比预想的还要大。
这日清晨,苏明玉正在票号临时选址——原周王府别院查看装修进度,一群士绅模样的人闯了进来。
“苏掌柜好大的排场!”为首的老者冷笑,“这周王府别院,也是商贾能染指的地方?”
苏明玉认得此人,是开封大族陈家的族长陈裕德,其子现任礼部主事。
“陈老此言差矣。”苏明玉不慌不忙,“此地是经略府划拨给票号所用,有正规文书。”
陈裕德嗤笑:“什么票号,不过是要戏法骗钱罢了!你们发行军票,搅乱市场,如今又要开票号,真当开封无人了吗?”
他身后的士绅纷纷附和:
“就是!前朝宝钞之祸犹在眼前!”
“商贾之流,也配掌控金融?”
“滚回江南去!”
场面一时混乱。护卫想要上前驱赶,被苏明玉制止。
她缓步走到陈裕德面前,平静地问:“陈老存在德盛钱庄的八千两白银,可还安好?”
陈裕德脸色骤变:“你...你怎么知道?”
“我不但知道,”苏明玉声音清冷,“还知道德盛钱庄上月已亏空二十万两,全靠着借新还旧在硬撑。陈老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去兑付试试。”
这话一出,不仅陈裕德面如死灰,其他士绅也骚动起来。德盛钱庄是开封最大的钱庄,若是它倒了...
苏明玉环视众人,提高音量:“通商票号有经略府作保,有苏家全部家产作保,更有三百万两现银作准备金!诸位若是信不过,现在就可以来兑付军票!”
她取出厚厚一叠军票:“谁来第一个兑?”
士绅们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高喝:“咱家来兑!”
只见曹化淳带着几个小太监大步走入,将一张千两面额的军票拍在桌上:“苏掌柜,兑吧。”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可是千两白银,若是兑不出来...
苏明玉面不改色,对账房吩咐:“取曹公公的票号,验票。”
验明真伪后,她亲自打开银库,取出十个百两银锭,整齐码放在曹化淳面前:“曹公公请点验。”
曹化淳仔细查验银锭成色,半晌,忽然笑了:“苏掌柜果然守信。这银两,咱家还是不取了。”
他将银锭推回,收起军票:“有经略府和苏家作保,这票号,咱家信得过。”
说罢,竟转身离去。
士绅们目瞪口呆,陈裕德更是面如土色。
苏明玉望着曹化淳远去的背影,却丝毫不敢放松。她知道,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当夜,张世杰听闻此事后,沉思良久,对苏明玉道:“曹化淳这是在试探。不过经此一事,票号算是立住了。”
“可是大人,”苏明玉忧心道,“我总觉得曹化淳别有用心。他今日这般作态,恐怕...”
“无妨。”张世杰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的开封城,“他想要什么,迟早会露出马脚。倒是你,明日去拜访一下陈裕德。”
苏明玉不解:“为何?”
“德盛钱庄既已亏空,正是我们接手的好时机。”张世杰目光深邃,“告诉陈裕德,只要他配合,他存在德盛的钱,票号可以代为兑付。”
“大人是要...”
“要么合作,要么破产。”张世杰语气转冷,“非常时期,容不得这些蠹虫继续吸血了。”
苏明玉心中凛然。她忽然明白,张世杰要建的不仅是票号,更是一张足以颠覆旧秩序的大网。
而这张网,正在悄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