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正月十五。
本该是上元佳节,开封城外的荒野上却看不到半点喜庆。寒风中,数以万计的流民蜷缩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面黄肌瘦的孩童哭喊着讨要食物,老人呆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里早已失去了光彩。
一队骑兵踏雪而来,为首者正是张世杰。他勒住马缰,望着眼前这人间惨状,眉头紧锁。
“大人,这些都是从豫南逃难来的。”刘文秀催马近前,低声道,“去岁张献忠部溃败时,在那一带烧杀抢掠,十室九空。这些人能逃到开封,已是万幸。”
张世杰沉默片刻,突然扬鞭指向不远处的一片荒地:“那片地,为何无人耕种?”
“回大人,那是福王府的封地。”刘文秀苦笑,“虽然福王已在洛阳殉国,但这些土地名义上仍属藩王所有,地方官府不敢擅动。”
“藩王?”张世杰冷笑一声,“人都死了,还要占地不成?传令下去,即日起,所有无主荒地,一律收归经略府所有!”
“大人,这...”刘文秀面露难色,“恐怕会引起朝中非议啊。”
“非议?”张世杰目光如刀,“让他们来中原看看!看看这些易子而食的百姓,看看这千里无鸡鸣的惨状!是守着那些虚名重要,还是让百姓活下去重要?”
他猛一夹马腹,战马人立而起:“回府!即刻颁布《均田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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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经略府颁布《垦荒安民令》,震动中原:
“凡无主荒地,一律收归经略府,分授流民、退伍士兵;新垦田地,三年免征;每丁授田三十亩,每户不得超过百亩;官府提供种子、耕牛,秋后偿还...”
告示前,围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民。一个识字的老者颤声念着,念到“三年免征”时,声音已经哽咽。
“这是真的吗?真的分地还免赋税?”一个汉子不敢相信地问。
“经略大人亲笔签发的告示,还能有假?”老者抹着眼泪,“苍天有眼,我们终于有活路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中原。短短半月,各地流民纷纷返乡,经略府门前排起了长队,都是来登记领地的。
但这股热潮很快遇到了阻力。
这天清晨,张世杰正在批阅公文,刘文秀匆匆进来,面色凝重:“大人,出事了。”
“何事惊慌?”
“归德府传来急报,当地卫所千户王彪带兵阻挠分田,打伤了咱们派去的官吏,还扬言说这些土地都是卫所的军田,谁也不准动。”
张世杰放下笔,眼神渐冷:“王彪?什么来头?”
“是原归德卫指挥使的小舅子,在地方上颇有势力。他声称那些荒地都是卫所的牧马场,要留着养战马。”
“战马?”张世杰冷笑,“我怎么记得,归德卫的战马早就被他们卖光了?去年清点卫所,整个归德卫连一百匹像样的马都凑不出来!”
“正是如此。”刘文秀道,“但这王彪勾结地方豪强,势力不小。他放出话来,说经略府这是在与兵部争权,要上奏朝廷...”
“上奏朝廷?”张世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赵铁柱!”
“末将在!”赵铁柱应声而入。
“点五百骑兵,随我去归德府。”张世杰取下墙上的佩剑,“我倒要看看,这个王彪有几个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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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德府城外,一片广阔的荒地上,两拨人马正在对峙。
一边是经略府派来的分田官吏和等待领地的流民,另一边则是王彪率领的卫所兵。这些兵痞虽然装备破旧,但个个凶神恶煞,明显是来找茬的。
“告诉你们,这片地是卫所的军田!”王彪骑在马上,趾高气扬,“没有兵部的文书,谁也不能动!再敢往前一步,格杀勿论!”
流民们被他吓得后退几步,但眼中满是不甘。一个老农跪地哭求:“将军,行行好吧!我们就指着这块地活命啊...”
“活命?”王彪狞笑,“你们的命值几个钱?坏了卫所的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一支精锐骑兵飞驰而来,当先一面大旗迎风招展,上书一个巨大的“张”字。
“经略大人到!”
王彪脸色一变,急忙下马行礼:“末将王彪,参见经略大人!”
张世杰勒住战马,目光冷冷扫过王彪:“王千户,你好大的威风啊。”
“末将不敢!”王彪额头见汗,“只是这军田之事...”
“军田?”张世杰打断他,“我问你,归德卫现有战马多少?兵员几何?去年操练了几次?”
王彪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张世杰猛地抽出马鞭,指着眼前的荒地:“你说这是牧马场,马呢?你说要养战马,钱呢?朝廷拨给的马政银两,都到哪里去了?”
每问一句,马鞭就往前指一分,王彪吓得连连后退。
“末将...末将...”
“说不出来了?”张世杰冷哼一声,“赵铁柱!”
“在!”
“即刻查抄归德卫账册!凡有贪墨军饷、倒卖军产者,一律拿下!”
“得令!”
王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这都是...都是上面的意思啊...”
“上面?”张世杰目光如炬,“哪个上面?说出来,本官为你做主。”
王彪张了张嘴,最终却颓然低头。他明白,有些人是不能说的。
张世杰不再理他,转身面对流民,高声道:“乡亲们!这片地,从现在起就是你们的了!经略府说话算话,三年免征,官府提供种子耕牛!”
流民们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许多人跪地磕头,高呼“青天大老爷”。
张世杰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他转身对刘文秀低声道:“看来,光是分田还不够。这些旧军镇的毒瘤不除,新政难以推行。”
刘文秀会意:“大人的意思是...”
“整顿卫所,刻不容缓。”张世杰眼中闪过决然,“传令各府县,即日起开始清丈土地,凡是卫所非法占有的田地,一律收回!凡是阻挠新政的,无论官职大小,严惩不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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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政推行半月,效果立竿见影。
开封城外,原本荒芜的土地上出现了辛勤耕作的农夫。虽然春寒料峭,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希望。官府发放的种子已经下地,租借的耕牛在田埂上悠闲地吃草,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天,张世杰带着几个亲信微服私访,来到郑州城外的一处新村。
这里原是一片荒地,如今已经安置了三百多户流民。村民们正在修建房屋,开垦田地,忙得热火朝天。
“老丈,今年的收成能糊口吗?”张世杰拦住一个正在整地的老人问道。
老人擦擦汗,笑道:“托经略大人的福,只要风调雨顺,交完官府的种子钱,剩下的足够吃到明年开春了!”
“种子钱不是秋后才还吗?”张世杰敏锐地注意到问题。
老人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官爷您不知道,县衙的王主簿说要先交‘勘测费’,一亩地二十文,不交就不给量地...”
张世杰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转身对赵铁柱使了个眼色,赵铁柱会意,立即带人前往县衙。
傍晚时分,张世杰在经略府接见了匆匆赶来的郑州知府。
“说说吧,这个‘勘测费’是怎么回事?”张世杰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郑州知府噗通跪地:“下官失察!下官该死!都是王主簿那个狗才...”
“失察?”张世杰冷笑,“我看你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经略府三令五申,分田过程中不得收取任何费用,你们是当耳旁风吗?”
“下官不敢!下官这就回去严查...”
“不必了。”张世杰打断他,“赵铁柱已经查清楚了。你这个知府,也不用当了。”
他取出一份早已写好的手令:“即日起,罢免郑州知府,所有涉案官吏,一律下狱候审。新知府的人选,本官会另行任命。”
知府面如死灰,被亲卫拖了出去。
刘文秀忧心道:“大人,如此大动干戈,恐怕会引起地方官员的恐慌啊。”
“恐慌?”张世杰目光锐利,“我要的就是让他们恐慌!让他们知道,谁敢在均田令上动手脚,谁就是下一个郑州知府!”
他走到窗前,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文秀,你记住,改革从来都不是请客吃饭。不动真格,不杀几个,这些蛀虫是不会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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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中原大地的春耕进入高潮。
在严厉的整治下,各级官吏再不敢在新政上耍花样。流民安置进度大大加快,无数荒地被开垦成良田。就连许多退伍士兵也分到了土地,在边境地区建立起一个个军屯点。
这天,张世杰正在查看各地上报的垦荒进度,苏明玉求见。
“大人,这是家父的回信。”苏明玉递上一封密信,“苏氏愿意全力支持大人的新政,已经调集三十万石粮食运往中原。”
张世杰展开信件,越看越是惊讶。苏氏不仅答应提供粮食,还愿意出资帮助建立官营的农具作坊,低价向农户提供铁质农具。
“令尊如此深明大义,本官感激不尽。”张世杰真诚地说。
苏明玉嫣然一笑:“家父说,中原安定,江南才能安定。况且...”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张世杰:“家父很看好大人的前程。”
张世杰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苏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大人可知,为何均田令在南方推行困难?”苏明玉道,“因为南方的土地,十之八九都在士绅手中。他们宁可土地荒芜,也不愿分给流民。”
张世杰皱眉:“这是为何?”
“因为地租。”苏明玉一针见血,“一旦流民有了自己的土地,谁还愿意给他们当佃户?地租就会大涨,损害他们的利益。”
张世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所以家父建议,”苏明玉压低声音,“大人何不趁此机会,在北方建立起新的秩序?等北方安定,粮草充足,兵强马壮,届时...”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张世杰沉默良久,突然问道:“苏姑娘,你以为这均田令能持续多久?”
苏明玉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担忧:“大人是怕...日后土地再次兼并?”
“历朝历代,莫不如此。”张世杰叹息,“开国时人人有田,百年后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似乎是个打不破的轮回。”
苏明玉沉吟道:“或许...可以设法让土地难以买卖?或者限制每人拥有的土地数量?”
“难。”张世杰摇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除非...”
就在这时,赵铁柱匆匆进来,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大人,紧急军情!”
“讲。”
“夜枭来报,皇太极已称帝,改国号大清,改元崇德。八旗精锐正在集结,恐怕开春后就要大举南下了!”
张世杰猛地站起,拳头紧握。
该来的,终于来了。
中原刚刚恢复的一点生机,又将面临铁蹄的践踏。而他,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