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大营,篝火尚未完全熄灭,空气中还残留着昨日大破张献忠的硝烟与血腥气,但一种新的、更加沉重的压抑感,已然如同乌云般笼罩下来。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张世杰负手立于巨大的军事舆图前,目光死死锁定在已然被刺目红色覆盖的“洛阳”二字上,以及那从洛阳蔓延而出,如同毒蛇信子般直刺“开封”的红色箭头。他的背影在烛火映照下,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李定国、刘文秀、赵铁柱等将领分列两侧,人人脸色凝重,屏息无声。洛阳陷落、福王遇害的消息,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刚刚因大胜张献忠而提振起来的士气,此刻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蒙上了一层阴影。
“报——!”
一声急促的传报打破帐内死寂。一名亲兵双手捧着一封插着三根雉羽,代表最高紧急军情的信筒,快步冲入帐内,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大帅!开封八百里加急!巡按御史高名衡、总兵陈永福联名血书!”
张世杰猛地转身,一把抓过信筒,指尖触碰到那冰冷金属的瞬间,心头便是一沉。他迅速拧开简盖,抽出一卷被暗褐色血渍浸染大半的绢布。展开,上面是用血与墨混合书写的,字迹潦草而绝望的文字:
“……世杰都督钧鉴:闯逆自成,陷洛之后,挟大胜之威,驱百万之众,已兵临汴梁城下!连营百里,日夜猛攻不休……城中守军经连日苦战,折损甚重,现存不足两万,皆疲敝之卒……粮草……粮草尤为堪忧,存粮仅够半月之需……火药箭矢,十不存三……满城百姓,惶恐无状,危如累卵……望都督念及中原大局,社稷安危,速发援兵!迟则……迟则汴梁不保,我等唯有以死报国矣!高名衡、陈永福顿首再拜,泣血恳求!”
绢布的末尾,是几个模糊不清的血指印,触目惊心。
“存粮仅够半月……守军不足两万……”张世杰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中诸将,声音沙哑而沉重:“你们都听到了。”
帐内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赵铁柱性子最急,猛地抱拳,声如洪钟:“大帅!还等什么?咱们这就点齐兵马,杀回开封,跟李闯那厮拼了!”
刘文秀相对沉稳,眉头紧锁,补充道:“大帅,我军新破张献忠,虽获大胜,然将士疲惫,军械损耗亦巨,亟需休整补充。且张逆残部虽南遁,未必不会卷土重来。若此时全军北上,恐后方不稳。”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振武营经历连番大战,已是强弩之末。而开封被数十万闯军围困,形势危殆,此去无疑是硬碰硬,胜负难料。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亲兵的禀报声:“大帅,李定国将军帐外求见!”
“让他进来。”张世杰道。
帐帘掀开,李定国大步走入。他未着甲胄,只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更显得身形挺拔,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来到帐中,不看旁人,目光直直望向张世杰,随即,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竟是“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末将李定国,特来向大帅请罪!”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撞击般的坚定。
张世杰眼神微凝:“定国,你这是何意?你刚刚立下大功,何罪之有?”
李定国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不是委屈,而是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情绪:“末将之罪,罪在出身!若非末将等西营旧部牵扯,大帅与振武营主力,早该坐镇开封,统筹中原全局!何至于让李自成趁虚而入,酿成洛阳之祸,致使开封如今陷入绝境!此皆因末将等而来!末将……万死难辞其咎!”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沉重,带着深深的自责与痛苦。他知道,虽然张世杰从未因此怪罪于他,但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人会将洛阳失陷的责任,间接归咎于他们这些“降将”牵扯了官军主力。这份心理负担,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
张世杰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帐内其他将领也神色复杂,赵铁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李定国以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赤红,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末将不敢求大帅宽宥!只求大帅给末将一个机会!给末将五千精骑!不!三千即可!末将愿为全军先锋,星夜兼程,驰援开封!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是百万闯营,末将也必为大军杀开一条血路!若不能挫动贼锋,末将……甘愿战死城下,以赎前愆,以报大帅知遇之恩!”
他字字泣血,句句铿锵,那求战赴死之心,昭然若揭!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都被李定国这突如其来的、以死明志的请战震撼了。
张世杰凝视着他,看着他那双因激动和决绝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微微颤抖却挺得笔直的脊梁。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决断:
“你的请罪,本帅不准。洛阳之事,非你之过,乃朝廷战略失误,流寇狡诈所致。”他先定了性,随即话锋一转,斩钉截铁,“但你的请战,本帅准了!”
他目光扫过全场,命令如同连珠炮般发出:
“李定国!”
“末将在!”李定国猛地挺直身躯。
“着你即刻点齐本部三千精锐骑兵,多配双马,携带五日干粮,轻装简从,星夜出发,直奔开封!你的任务,不是与闯军决战,而是想尽一切办法,突破闯军外围封锁,将我军即将来援的消息,送入开封城内!稳定军心民心!同时,沿途侦察闯军虚实、兵力部署,随时快马回报!”
“末将遵命!定不辱命!”李定国重重抱拳,眼中死志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赋予重任的炽热。
“刘文秀!”
“末将在!”
“留你镇守伏牛山大营,统筹后方!负责接收、整训后续兵员,督运粮草军械,并严密监视张献忠残部动向!确保我军后路无忧!”
“末将明白!”刘文秀肃然领命。
“赵铁柱及诸将!”
“末将在!”赵铁柱等人齐声应道。
“随本帅亲率振武营主力,携带所有火炮、辎重,紧随先锋之后,驰援开封!告诉将士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中原存亡,在此一战!望诸君奋勇向前,随我——解开封之围!”
“解围开封!奋勇杀敌!”众将轰然应诺,杀气盈帐!
军令既下,整个振武营大营瞬间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轰然运转起来!人喊马嘶,兵甲碰撞,火把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李定国动作最快,他回到自己营区,没有任何多余的动员,只是对集结起来的三千西营老底子骑兵,沉声说了一句:“弟兄们,证明我们的时候到了!随我,为大军开路!”
没有豪言壮语,但这简单一句话,却让这些历经波折的汉子们眼中燃起了火焰。他们沉默着检查马具、兵刃,带上干粮,然后翻身上马。
夜色中,这支孤军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射出大营,融入北方的黑暗。李定国一袭白袍(他特意换上的,似有决死之意),在清冷的月光下格外显眼,如同引魂的幡旗,又如同破开黑暗的一道闪电。
张世杰站在营门高处,望着那支迅速远去的骑兵洪流,目光深邃。他知道,这将是一场比伏牛山更加艰难、更加残酷的战役。李自成携大胜之威,兵力数十万,而开封城危如累卵……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转身对等候的赵铁柱等人下令:“全军开拔!目标,开封!”
而此时此刻,远在数百里外的开封城,却正在经历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巡抚衙门后院,一间灯火摇曳的书房内。
河南巡按御史高名衡,这位封疆大吏,此刻却如同风中残烛。他官袍凌乱,双眼深陷,布满血丝,原本乌黑的鬓角,在这短短数日间,竟已斑白大半。他手中紧紧攥着另一封刚刚写好的、向朝廷求救的奏疏副本,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城外,闯军攻城的呐喊声、火炮的轰鸣声(既有闯军缴获的,也有守军反击的),隐隐约约传来,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半月之粮……不足两万守军……”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援军……援军何在?张世杰……你能赶到吗?”
他眼前闪过白日在城头看到的景象:如潮水般涌来的闯军,身边不断倒下的守军士卒,还有那些面黄肌瘦、眼中充满绝望的百姓……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书案旁,颤抖的双手,捧起一条代表着他二品大员身份的玉带。那温润的玉石,此刻却感觉无比沉重和冰冷。
他抬头,望向房梁。不知何时,那里已然悬挂好了一匹刺眼的白绫。
绝望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那悬着的白绫。眼中,是彻底的灰败与死寂。
就在他的双手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绸缎的刹那——
“轰——!!!”
一声与往日截然不同,更加沉闷、也更加震撼人心的巨响,猛地从城外远方传来!紧接着,是隐约传来的、如同海啸般的欢呼与骚动之声!
高名衡的动作猛地僵住,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惊疑。
那声音……不像是攻城的声音……倒像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的动静?!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