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武营离开了大王庄那片令人窒息的泥淖,军心非但没有因与陈永福部的决裂而低落,反而有一种甩掉包袱、海阔天空的昂扬之气。士兵们挺直了腰板,步伐愈发坚定有力。将军的决绝态度,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这支军队的灵魂——他们不再是来此庸碌混迹的,而是要以手中刀枪,在这片糜烂的土地上劈出一条生路!
张世杰并未立刻挥师直奔西南方向出现的闯军骑兵。那是大股精锐,需谋定而后动。他选择继续按原定方向,向许州一带谨慎推进,一方面清剿小股流寇,锻炼队伍,熟悉地形,另一方面,也是做给那可能正躲在鄢陵城头看热闹的陈永福看。
大军行进在愈发荒凉的原野上。派出去的夜不收小队如同警惕的触角,不断将前方情报传递回来。河南大地,仿佛被梳子篦过一遍又一遍,十室九空,偶尔遇到零星村落,也多是残破不堪,村民如惊弓之鸟。
午后,阳光变得有些毒辣。大军正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行进,两侧是起伏的土丘和稀疏的林地。
突然,前方一骑快马绝尘而来,正是夜不收的哨骑。那哨骑脸上带着兴奋而非紧张,驰到中军,利落地翻身下马:“报将军!前方五里,黑石沟方向,发现一股流寇,约三四百人,正押着百余名百姓和几十辆大车向西行进!打着的旗号杂乱,主力旗号似是‘一斗谷’!”
“一斗谷?”张世杰身边一名原京营出身的军官皱了皱眉,“听说过,是跟着革左五营混的一个小杆子头目,仗着有几分勇力,专干些抢掠村镇的勾当,名声臭得很。”
张世杰目光一闪。三四百人,押送百姓和财物,这正是检验振武营野战能力的绝佳目标。
“敌军装备、士气如何?百姓状况怎样?”他沉声问道,细节决定战术。
“回将军!”哨骑语速很快,“贼寇大多衣衫破烂,拿什么的都有,腰刀、长矛、粪叉子,弓箭不多,看着没什么章法。押车的懒懒散散,像是在自家后院走路。那些百姓…看着很惨,被绳子拴成一串,哭哭啼啼,走得慢的就会挨鞭子。”
“好!”张世杰不再犹豫,眼中锐光毕露,“传令!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全军转向,直扑黑石沟!骑兵哨向两翼散开,遮蔽战场,防止溃兵逃窜!步军各哨,检查火铳火药,准备接敌!”
命令一下,整个振武营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高效而沉默地运转起来。没有喧哗,没有混乱,只有军官短促的口令声、士兵整齐的踏步声和甲叶摩擦的铿锵声。队伍迅速转向,向着黑石沟方向加速前进。一股无形的杀气开始弥漫开来。
五里路程,对于急行军的振武营而言,转瞬即至。很快,前方地形变得狭窄,一条荒沟出现在眼前,沟旁的道路上,果然逶迤着一支混乱的队伍。
远远就能听到哭喊声、呵骂声和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脆响。只见数百名穿着各色破烂衣衫的流寇,散乱地围在队伍周围,队伍中间是上百名被绳索串联着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面黄肌瘦,神情麻木绝望,在皮鞭的驱赶下踉跄前行。几十辆骡马大车上堆放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和箱笼,显然是抢来的粮食财物。
一个头裹黄巾、身材粗壮、手提鬼头大刀的汉子,骑在一匹瘦马上,正得意洋洋地对着手下吆五喝六,想必就是那“一斗谷”。他完全没料到,会有一支官军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此地。
“官…官军!”直到振武营那整齐的队列和如林的刀枪出现在坡地之上,阳光下的盔甲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流寇的队伍才如同炸了窝的马蜂,瞬间大乱!
“慌什么!慌什么!”一斗谷先是一惊,随即看清对方人数似乎不比自家多多少(振武营前锋约一千五百人),胆气又壮了起来,挥舞着鬼头刀大吼,“就这么点官兵!不够爷爷们塞牙缝的!弟兄们!抄家伙!杀光了他们,车上的财货女人大伙平分!”
流寇们闻言,贪婪暂时压过了惊慌,纷纷发出怪叫声,拿起五花八门的武器,乱哄哄地就向着坡上的振武营冲杀过来。他们毫无阵型可言,全凭一股悍勇之气,如同一群扑食的饿狼。
面对这杂乱无章的冲锋,振武营的士兵们屏息凝神,眼神锐利,却无一人慌乱。长期的严酷训练在此刻显现出效果。
“列阵!” “枪盾手在前!” “火铳手准备!”
各级军官冷静的口令声依次响起。
最前方的长枪手和刀盾手迅速组成紧密的横阵,长枪如林般放平,盾牌层层叠叠,构成一道冰冷的金属壁垒。在他们身后,三排火铳手已经完成了装填,铳口微微上扬,手指扣在扳机上,等待着死亡的命令。整个军阵肃穆无声,只有火绳燃烧发出的细微嗤嗤声,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稳住!放近再打!”张世杰立马于阵后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冷静地观察着冲来的流寇。赵铁柱率领的骑兵已经悄无声息地运动到了流寇侧翼的林地边缘,随时准备截杀溃兵。
流寇们嚎叫着越来越近,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他们已经能看清官兵冰冷的面甲和那黑洞洞的铳口,冲锋的势头下意识地微微一滞。
“第一排!放!”就在此时,负责指挥火铳手的千总猛地挥下令旗。
“砰!!!” 第一排近百支鸟铳同时轰鸣,白色的硝烟猛然喷出,灼热的铅弹如同骤雨般泼向冲来的流寇人群!
刹那间,冲在最前面的二三十个流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惨叫着倒地,身上爆开团团血花。有人直接被掀飞了头盖骨,红白之物溅射开来。
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瞬间将流寇的悍勇之气打掉了大半!他们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许多人脸上露出惊骇和茫然。
“第二排!放!”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第二排火铳再次齐射!
“砰!!!” 又是一片人仰马翻,铅弹钻进肉体,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惨叫声、哀嚎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喊杀声。
“第三排!放!” 第三排火铳紧接着响起,完成了三次排枪射击的循环。硝烟弥漫,刺鼻的硫磺味笼罩战场。
三轮齐射,看似简单,却极其考验军队的纪律和训练水平。流寇们何曾见过如此高效、如此冷酷的杀戮?他们甚至没能靠近官军阵前三十步!看着身边同伴如同割麦子般倒下,看着那依旧森严整齐、毫发无伤的官军阵列,这些乌合之众的士气瞬间崩溃了!
“妈呀!是京营的老爷兵!” “快跑啊!他们的铳子厉害!” “挡不住了!”
不知谁发一声喊,残存的流寇发一声喊,彻底失去战意,转身就向后方和两侧抱头鼠窜,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那个叫一斗谷的头目,也被这恐怖的火力吓破了胆,再也顾不得财货女人,调转马头就想跑。
“全军!前进!”张世杰剑指前方。
“杀!”步军阵型开始整体向前推进,如同移动的钢铁森林,步伐坚定,将那些受伤倒地、来不及逃跑的流寇无情地刺穿、砍倒。
“骑兵!突击!”几乎同时,张世杰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呜——”号角长鸣!
早已蓄势待发的赵铁柱怒吼一声:“弟兄们!跟俺老赵杀贼啊!”一马当先,率领三百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从侧翼的林地里猛地冲杀出来,狠狠地撞入了溃逃的流寇群中!
骑兵对溃兵,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马刀挥舞,带起一蓬蓬血雨。铁蹄践踏,将逃命者踩成肉泥。哭喊声、求饶声、马嘶声、刀剑入肉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残酷的战争交响乐。
战斗很快便接近尾声。除了极少数腿脚快的钻入山林逃得性命外,大部分流寇不是被火铳射杀,就是被步军碾碎,或是被骑兵追杀殆尽。那个头目一斗谷,试图负隅顽抗,被赵铁柱一记势大力沉的马槊直接挑飞了鬼头刀,随即被几名骑兵乱刀砍成了肉泥。
硝烟渐渐散去,战场上只剩下满地的尸体、破损的兵器、以及惊恐不安的牲畜和大车。
“迅速打扫战场!救治我方伤员!清点战果!”张世杰下令。
命令被迅速执行。振武营的士兵们动作麻利,显示出良好的训练素养。很快,战果报了上来:毙伤流寇三百余人,俘获数十人(多是带伤),己方仅轻伤五人,无人阵亡。缴获粮车三十余辆,杂色财物若干。
而更重要的,是那百余名被解救的百姓。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支如同天降神兵、迅速歼灭了凶恶流寇却又纪律严明(无人趁机抢夺财物或骚扰他们)的官军,仿佛还在梦中。
直到振武营的辅兵上前,用刀割断他们身上的绳索时,许多人才仿佛回过神来。
“青天大老爷啊!” “谢谢军爷!谢谢军爷救命之恩啊!” 百姓们如梦初醒,纷纷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哭声震天,那哭声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言喻的感激。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被搀扶着来到张世杰马前,老泪纵横:“将军…将军…你们可是王师啊!真正的王师啊!那帮天杀的贼寇,抢光了我们的粮食,烧了我们的房子,还要拉我们去当苦力、当炮灰…要不是将军…我们…我们都没活路了啊…”
张世杰翻身下马,扶起老者,看着眼前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心中百感交集。他沉声道:“老人家请起。剿匪安民,本就是我辈军人之责。你们是哪里人?如何被掳掠的?”
老者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诉说。他们多是来自黑石沟以西几个村子的百姓,一斗谷部流寇突然袭来,青壮抵抗的被杀,剩下的便被掳掠为奴,财物粮食洗劫一空。
“将军,你们…你们还会走吗?”老者突然抓住张世杰的胳膊,眼中充满了恐惧,“你们走了,那帮天杀的再来可怎么办啊?听说…听说‘闯塌天’刘国能的大股人马就在这附近啊,比一斗谷厉害多了…”
“闯塌天刘国能?”张世杰目光一凝。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审讯俘虏的军官快步走来,脸色凝重:“将军,问出来了。这股流寇确实是从属于革左五营的‘一斗谷’部。据俘虏交代,他们此次抢掠,是为了给盘踞在西南五十里外‘卧牛岗’的‘闯塌天’刘国能部运送粮草。刘国能部约有五六千人,是革左五营中的一支主力!”
张世杰的心猛地一沉。
刚刚轻松歼灭一小股流寇的喜悦瞬间消散。
五六千人的流寇主力,盘踞险地,与眼前这些被解救的百姓口中的信息吻合。
而自己刚才这场干净利落的胜利,缴获了这批本该运往卧牛岗的粮草…无疑已经惊动了那条盘踞在侧的巨大毒蛇。
他抬起头,望向西南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那起伏的丘陵。
卧牛岗,闯塌天,刘国能。
真正的考验,似乎来得比预想中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