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的初春,北京城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空气中却已弥漫起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紫禁城的琉璃瓦,也压在每一个目睹这场出征仪式的人心头。
德胜门外,猎猎旌旗遮天蔽日。新近扩编至三千余人的“振武营”官兵,排着整齐肃穆的队列,鸦雀无声。他们不再穿着京营那破旧不堪的号褂,而是换上了统一新制的深蓝色战袄,外罩打磨得锃亮的铁甲片缀成的棉甲,红色肩吞在阴沉的天光下隐隐透着血芒。士兵们手持的长枪如林,枪尖寒光闪闪,更有近三分之一的火铳手,鸟铳铳管保养得油光发亮,铳口斜指苍穹,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肃杀之气。经过数月近乎严苛的队列、体能和战技训练,又经历了京畿剿匪的血火淬炼,这支军队已然脱胎换骨,目光中少了旧式明军的麻木与油滑,多了几分坚毅和等待杀戮的渴望。
队伍最前方,一杆丈八高的“张”字大纛旗下,张世杰端坐于一匹雄健的黑色河曲马上。他身披皇帝特赐的山文铁甲,猩红斗篷自肩头垂下,映衬着年轻却已显棱角的面庞。相较于一年前那个在英国公府内谨小慎微、身体单薄的庶孙,如今的他,身形因长期锻炼而挺拔健硕,肤色染上了风霜的痕迹,那双穿越而来的眼眸深处,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睿智,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对这个时代的忧虑与审视。腰悬御赐宝剑,马鞍旁挂着一支精工打造的燧发短铳,这既是身份的象征,更是他立足于这个乱世的底气所在。游击将军的职衔虽不算极高,但“提督振武营,便宜从事”的旨意,却赋予了他在前线极大的自主权。
“杰儿。”苍老而威严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张世杰微微侧身,看向马旁。当代英国公张维贤,身着朝服,在一众勋贵子弟和家将的簇拥下,亲自来为他送行。老国公年事已高,但腰板依旧挺直,浑浊的眼眸深处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有对孙儿短短一年内惊人成长的欣慰,有对家族未来的期许,更有对前路艰险的深深担忧。
“祖父。”张世杰在马上微微欠身,语气恭敬。
“河南的情势,比奏报上写的还要糜烂十倍。”张维贤的声音压得很低,仅容祖孙二人听闻,“流寇聚散无常,动辄数十万。李闯、献忠、曹操(罗汝才)、老回回…巨寇大酋,皆非易与之辈。更棘手的是,各地官军畏敌如虎,杀良冒功、扰民害民却是行家里手。你此去,不仅要剿贼,更要时刻提防‘自己人’。”
“孙儿明白。”张世杰目光沉静,“振武营乃孙儿安身立命之本,绝不会让他人轻易掣肘。剿抚并用,以战促安,方是长久之计。”
“嗯。你有此见识,老夫便放心几分。”张维贤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份密封的文书,递了过去,“这是老夫的一些故旧、门生在河南、陕西的名单,或可提供些许助力。记住,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朝堂之中,暗箭更难防。杨嗣昌那边…哼,他力主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所需钱粮浩大,却迟迟未见大效,对你这般自行其是、又屡立战功的,早已心怀芥蒂。他坐在兵部大堂,指缝里漏下点粮饷,也够你艰难许久。万事,需懂得变通,不必一味硬顶,但也绝不能任人拿捏。”
“谢祖父教诲,孙儿谨记。”张世杰接过名单,入手微沉,心知这薄薄几张纸的分量。这是英国公府积累了百年的潜在人脉,关键时刻或能救命。
这时,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的王承恩,在一群小黄门的跟随下,小跑着来到阵前。他脸上挂着惯常的、略显谦卑的笑容,先是向张维贤行了礼,然后才转向张世杰。
“张将军,皇爷在城楼上看着呢。”王承恩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他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远处那巍峨的德胜门城楼。
张世杰顺势抬头望去。果然,在那高高的箭楼垛口后,隐约可见几个身影。虽然距离遥远,看不清面目,但他能感觉到,一道复杂、沉重,混合着期望与审视的目光,正跨越空间,落在自己身上。那是大明至尊,刚愎多疑却又急于求成的崇祯皇帝朱由检。
王承恩上前一步,从身后小太监捧着的托盘上,取过一杯御酒,双手奉给张世杰,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皇爷口谕:张卿家勇毅果决,国之干城。此去中原,望卿能体察朕心,早靖妖氛,解朕肘腋之忧,还黎庶太平之世。朕,在京师盼卿捷报!”
“臣,张世杰,叩谢天恩!必当竭尽驷钝,扫荡群丑,以报陛下!”张世杰朗声应道,声震四野。他接过酒杯,却没有立即饮下,而是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数千将士,猛地将酒杯高举过顶。
“陛下赐酒!此去中原,荡平流寇,佑我大明!万岁!”他运足中气,声音如同滚雷般传遍军阵。
“万岁!万岁!万岁!” 数千健儿齐声怒吼,声浪冲天而起,震得德胜门上的瓦片似乎都在簌簌作响,那冲天的杀气与决心,驱散了初春的寒意,也让城头上那模糊的身影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
张世杰将御酒一饮而尽,随即重重将酒杯摔在地上,粉碎的瓷片混合着酒液,没入黄土。
“好!好气魄!”以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允祯为首的众勋贵纷纷出声喝彩,不管内心作何想法,此刻的表面功夫做得十足。他们看着这支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新军,看着那位迅速崛起的英国公庶孙,眼神各异,羡慕、嫉妒、拉拢、警惕兼而有之。
张世杰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祖父张维贤。老国公只是轻轻挥了挥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振武营!开拔!” 命令简短而有力。
中军官令旗挥动,低沉而富有节奏的鼓声隆隆响起。伴随着军官们此起彼伏的口令声,整个军阵如同精密的机器般开始运转。步调整齐划一,甲叶铿锵作响,旌旗指引方向,大军如同一条深蓝色的钢铁洪流,开始向南滚动。
队伍的最核心,是张世杰一手带出的老兵骨干,以及扩编后严格筛选、苦训已久的新兵。他们神情肃穆,步伐坚定。紧随其后的,是由赵铁柱统带的骑兵哨,约三百骑,人马皆披轻甲,是军中的机动尖刀。更引人注目的,是营中那二十余门由骡马拖拽的佛郎机炮和虎蹲炮,黑洞洞的炮口预示着它们即将在战场上发出的怒吼。辎重营的车辆满载着粮草、火药、被服以及各类工事器械,井然有序。
这支军队,凝聚了张世杰无数的心血,也寄托着他在这个时代挣扎求存、进而扭转乾坤的希望。
大军迤逦南行,穿过京畿之地。越是往南,道路两旁的景象便越是凄凉。虽是初春,本该万物复苏,但田野依旧大片荒芜,偶尔可见零星农人在枯草中艰难地挖掘着野菜,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废弃的村落随处可见,断壁残垣间,唯有乌鸦在聒噪。零星的流民拖家带口,沿着官道向北蹒跚而行,看到这支军容严整的大军,纷纷惊恐地避让到道路两旁的沟壑之中,眼中充满了畏惧与绝望。
张世杰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这些景象,比他前世在史书中读到的文字要震撼千百倍。王朝末世的残酷画卷,正血淋淋地在他面前展开。他握紧了手中的马鞭,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京中的权谋斗争,家族内的倾轧,在此刻似乎都遥远了一些,一种更为沉重、更为直接的责任感压上他的肩头。
“将军。”一名身着普通夜不收服饰,却气质精干的骑士从前方驰回,来到张世杰马前低声禀报,正是负责军中信报传递的“夜枭”小队成员之一,“前方三十里即是涿州。夜枭第三队有密报送达。”
张世杰目光一凝:“讲。”
“是。河南最新线报:李自成部围攻鄢陵不下,转掠陈州;张献忠、罗汝才联军似有北上之意,其前锋已逼近许州;汝宁、南阳等地,革左五营活动猖獗。另…”信使略微迟疑了一下。
“说。”张世杰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另,据报,河南总兵陈永福麾下官兵,闻听将军率军南下,曾有戏言,说…说…”信使似乎难以启齿。
“说什么?” “说…正好来了个送军功的‘娃娃勋贵’,合该让咱们弟兄们好好‘帮衬帮衬’,多砍些脑袋换酒钱…”
周围的亲卫将领闻言,脸上顿时涌现怒色。赵铁柱更是啐了一口:“直娘贼!俺们在前头卖命,这群杀才就想着在后面捅刀子、抢功劳!”
张世杰眼中寒光一闪,随即隐去,只是淡淡地道:“知道了。传令全军,加快速度,今夜在涿州城外扎营。多派哨探,警戒范围扩大至十里。”
“得令!”
信使拨马离去。张世杰望向南方,地平线上灰蒙蒙一片,仿佛有无尽的烽烟即将腾起。
他轻轻抚摸着马鞍旁那支燧发短铳冰冷的枪身,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想吃掉我?也不怕崩碎了你们满嘴的牙!”
大军继续前行,沉重的脚步声和车轮声碾过荒芜的大地,仿佛一头苏醒的巨兽,正一步步踏入中原那片巨大的血肉熔炉。
而在遥远的前方,混乱、杀戮、背叛与机遇正交织成一张巨网,等待着这位年轻的将军和他的振武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