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城那洞开的、如同巨兽喘息般的城门内外,已然化作了两个泾渭分明,却又同样触目惊心的世界。
城内,是断壁残垣,是堆积如山的尸骸,是凝固的暗红血冰,是劫后余生者麻木而空洞的眼神,以及那从鼓楼废墟方向传来的、压抑不住的绝望哭泣。
城外,则是另一番地狱景象。
失去了统一指挥、被“闯王毙命”、“后路已断”的恐怖消息彻底摧毁了意志的数十万闯军,已然不再是那支席卷中原、令明军闻风丧胆的虎狼之师。他们抛弃了旌旗,丢弃了盔甲,甚至扔掉了妨碍逃命的兵刃,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中涌出的蝼蚁,在洪水退去后冻得硬邦邦、却又布满坑洼和尸体的原野上,漫无目的地、疯狂地奔窜。哭喊声、求饶声、被同伴推倒践踏时的惨叫声,混合着呼啸的寒风,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末日交响。
张世杰立马于曹门瓮城的残垣之上,玄甲青袍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映出一片冰冷的色泽。他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这片由他一手造就(至少是部分造就)的溃败场景,脸上看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难以完全掩饰的、如释重负的疲惫。
他没有丝毫犹豫。战机稍纵即逝,必须趁此良机,尽可能多地消灭闯军的有生力量,彻底打垮其脊梁,奠定中原战局!
“李定国!”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末将在!”身侧,已然用布条将断臂伤口再次紧紧捆扎、脸色苍白如纸却眼神锐利如鹰的李定国,沉声应道。他仅存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杆从闯军手中夺来的长枪。
“着你率领所有还能驰骋的骑兵,不必理会散兵游勇,专一追杀溃军中仍在试图集结、或掌有旗号的将领队伍!尤其是刘宗敏、郝摇旗等贼酋!务求击溃其建制,使其无法重新组织抵抗!”
“得令!”李定国眼中爆发出嗜血的光芒,没有丝毫废话,一夹马腹,白袍(早已被血污浸染得看不出本色)一振,率领着身后那些同样伤痕累累、却杀气腾腾的数百残骑,如同一支白色的死亡之箭,离弦而出,径直射向溃军深处那些依旧较为醒目、试图收拢部队的将领大纛所在!
“刘文秀!”
“末将在!”一身黑色劲装、神色沉静的刘文秀拱手待命。他带来的那支“中原经略府”精锐,虽然经历入城血战,但依旧保持着相对严整的阵型。
“着你部为全军锋矢,结阵向前推进!不必追求速度,但要像铁犁犁地,步步为营,将所有敢于回头抵抗或滞留原地的溃军,尽数碾碎!为后续清剿扫清障碍!”
“遵命!”刘文秀领命,转身,手中令旗挥动。那支沉默的黑色军队,立刻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起来,长枪如林前指,火铳手侧翼掩护,踏着整齐而冷酷的步伐,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向着溃逃的闯军碾压过去!他们所过之处,试图结阵的闯军如同浪花拍击礁石,瞬间粉身碎骨。
“赵铁柱!”
“奶奶的,终于轮到老子了!大帅您吩咐!”早已按捺不住的赵铁柱,提着卷刃的大砍刀,浑身煞气几乎凝成实质。
“带你的人,两翼散开,配合文秀部推进。将溃散的贼兵,尽可能地向东南方向的贾鲁河旧河道驱赶!那里冰面看似结实,但经洪水冲刷,必然脆弱!明白吗?”
赵铁柱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明白!把他们往冰窟窿里赶!大帅您就瞧好吧!”
他大吼一声,带着麾下那些擅长近身搏杀、如同饿狼般的刀盾兵,如同两把巨大的梳子,从刘文秀部的两翼散开,呼喝着,驱赶着,将那些惊慌失措、只想逃命的散兵游勇,拼命地朝着那片看似平坦、实则暗藏杀机的冰冻河道方向挤压过去。
三支利箭,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如同死神挥舞的三把镰刀,开始高效地收割着这场溃败的“果实”。
李定国的骑兵,如同幽灵般在溃军之中穿插驰骋。他目光如炬,总能精准地找到那些仍在试图稳住局面的闯军将领。白袍所向,长枪如龙,往往一个照面,便将敌将挑落马下,其麾下部队瞬间作鸟兽散。他根本不给对方任何重整旗鼓的机会,一击即走,寻找下一个目标。溃军的指挥体系,被这精准而凶狠的打击彻底瓦解。
刘文秀的黑色方阵,则如同沉默的绞肉机。他们不疾不徐地推进,凡是进入其攻击范围的闯军,无论是跪地求饶还是负隅顽抗,迎接他们的都是冰冷的长枪齐刺,或是近距离的火铳齐射。高效的杀戮,带来的是极致的恐惧,溃军宁愿绕远路,也不敢直面这片移动的死亡地带。
而赵铁柱的驱赶战术,效果更是立竿见影。无数慌不择路的闯军溃兵,被身后的喊杀声和同袍的惨状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朝着看似空旷无阻的冰冻河道涌去。起初,冰面似乎还能承受。但当成千上万的人马拥挤上去时——
“咔嚓——轰隆——!”
令人牙酸的冰层断裂声,伴随着无数人绝望的惨叫,骤然响起!大片的冰面不堪重负,轰然塌陷!冰冷的河水瞬间吞噬了无数生命,挣扎的手臂、绝望的头颅在破碎的浮冰间沉浮几下,便迅速消失在浑浊的冰水之下!后续的溃兵吓得魂飞魄散,想要后退,却被更后面不知情的人流继续推向前方,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和伤亡!
追击,从午后持续到日暮。
当如血的残阳将它最后的光芒,泼洒在这片修罗场般的原野上时,那原本如同潮水般的数十万闯军,已然消散大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倒毙的尸体、丢弃的辎重、以及跪地乞降、面如土色的俘虏。侥幸逃脱的,十不存三,且大多星散,再也无法形成有效的战斗力。
纵横中原数年,一度拥兵百万、逼得崇祯帝几乎要迁都的闯军主力,经此一役,可谓烟消云散,覆灭殆尽。
一名亲兵快步登上瓮城,脸上带着激动与敬畏,双手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雕刻着蟠龙纹路的金印,呈到张世杰面前:“大帅!缴获逆酋李自成金印一方!”
那金印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仿佛还残留着它主人曾经的野心与权势。
周围将领的目光,瞬间都热切地聚焦在这方象征着滔天功勋的金印之上!按照惯例,将此物连同李自成(或其死讯)传首九边,献俘阙下,将是何等不世之功!足以封侯拜相,青史留名!
然而,张世杰只是淡淡地瞥了那金印一眼,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缓缓抬起手中的佩剑,用那尚且沾着血渍的冰冷剑尖,轻轻挑起了金印上那明黄色的丝质印绶。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金印,投向了遥远北方的京师,投向了那座暗流汹涌的紫禁城。
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略带嘲讽的弧度。
“传首九边?献俘阙下?”他轻声自语,随即摇了摇头,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位将领的耳中:
“不。”
他手腕微微一抖,剑尖挑着那方沉重的金印,将其递还给那名亲兵,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把此物,连同李闯已然伤重毙命的确认消息,用八百里加急,一起给我送到北京城去。”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地道:
“就送给那些,整日里高坐庙堂,弹劾本帅‘养寇自重’、‘跋扈专权’的言官老爷们。”
“让他们好好看看,他们口中的‘寇’,如今何在?他们臆测的‘跋扈’,又为这大明,守住了什么!”
此言一出,瓮城之上,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了张世杰的用意。这不是请功,这是打脸!用这血淋淋的战果和闯王的金印,狠狠地抽打那些只会空谈、构陷功臣的朝堂清流的脸!这将比任何辩白都更有力,但也必将掀起更加剧烈的朝堂风波!
而就在这时,一名负责清点战场的偏将,气喘吁吁地奔上瓮城,脸上带着一丝怪异的神色,禀报道:
“大帅!战场清扫初步完毕,俘获、斩首无算……但是,仔细清点核对后,发现刘宗敏、郝摇旗、田见秀等主要贼酋……皆不见其尸首!似乎……都在最后混乱中逃脱了!”
刚刚因为巨大胜利而稍显轻松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
张世杰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巨头虽毙,余孽尚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