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仙镇战场,如同一锅滚油中被投入了冰块,局势在瞬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与分化。
振武营右翼,赵铁柱正率部与西营骑兵主力进行着惨烈至极的搏杀。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冲锋,振武营的防线如同暴风雨中的礁石,虽不断被浪潮冲击,却依旧岿然不动。长枪如林,一次次将奔腾的战马刺穿挑翻;刀盾手死死顶住缺口,与突入的敌骑进行着血腥的肉搏;火铳手在近距离依然保持着轮番射击,每一次排枪响起,都能在密集的敌群中掀起一片血雨。赵铁柱本人如同疯虎,挥舞着加长马刀,浑身浴血,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哪里危急就出现在哪里,怒吼声甚至压过了战场喧嚣。西营骑兵虽然悍勇,但在如此严密的防御和犀利的火力面前,伤亡惨重,冲锋的势头一次次被遏制,攻势渐显疲态。
然而,战场中央偏右的位置,却是另一番景象。李定国(西营)率领五百黑甲精锐的决死突击,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了振武营的阵型。虽然未能如愿直捣黄龙,擒杀张世杰,但这支精锐的疯狂突破,确实在短时间内造成了巨大的混乱和压力。他们撕开的缺口虽然被迅速封堵,但其残部约二百人,在李定国身先士卒的带领下,依旧在重围中左冲右突,死战不退,牵制了相当数量的明军兵力,使得中军无法全力支援右翼,甚至隐隐动摇了部分区域的军心。
李定国(西营)此刻已是强弩之末。白袍彻底被鲜血染成暗红色,左肩一处箭伤深可见骨,右腿也被刀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每一次挥枪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他身边的亲兵和老营弟兄一个个倒下,人数越来越少,包围圈却越来越厚。四面八方都是明军士兵冰冷的面孔和如林的长枪,火铳的射击声不时在耳边响起,带走又一条熟悉的生命。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他的意识。他仿佛又回到了落雁峡那个绝望的黄昏,只是这一次,恐怕再无生路。他脑海中闪过义父张献忠那暴怒而扭曲的脸,闪过那个被屠杀村庄的惨状,也闪过哨探口中北面州县那一点点恢复的生机……种种画面交织,让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荒谬感。
“就这样结束了吗……”他格开一柄刺来的长枪,反手将那名明军士兵挑落马下,气息已经粗重如风箱。环顾四周,还能站着的黑甲骑兵已不足百人,人人带伤,却依旧紧紧簇拥在他身边,用身体为他阻挡刀剑。
“保护将军!”一名亲兵用胸膛为他挡下一支冷箭,口喷鲜血坠马。
李定国眼角崩裂,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点钢枪舞动得更急,完全是凭着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战场态势再次突变!
振武营中军,那杆始终屹立不倒的“张”字大旗下,张世杰一直冷静地观察着整个战局。他看到了右翼赵铁柱部的浴血奋战,也看到了中央李定国残部的困兽之斗。右翼虽然压力巨大,但阵型未乱,士气未堕,相信赵铁柱能最终顶住。而中央这支陷入重围的西营精锐,尤其是主将李定国,其勇猛、顽强以及对部下的凝聚力,都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如此良将,若死于乱军之中,未免可惜。”一个念头在张世杰心中闪过。他深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李定国与张献忠麾下那些只知杀戮掠夺的悍匪不同,其心中或许尚存一丝对道义和秩序的渴望。若能收服此人,不仅可断张献忠一臂,更能为振武营增添一员难得的帅才!
更重要的是,此刻若能解决中央的隐患,便能腾出手来,集中力量彻底击溃右翼的敌军主力,奠定胜局!
决心已定,张世杰不再犹豫!
“亲兵营!随我来!”他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他竟要亲自率队,去会一会那深陷重围的李定国!
“将军!不可!太危险了!”左右亲将大惊失色,连忙劝阻。主帅亲临险地,乃是兵家大忌!
“无妨!李定国已是强弩之末,其部亦成疲兵。我自有分寸!”张世杰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点了两百名最精锐的亲兵,这些士兵装备精良,战力强悍,是全军真正的尖刀。
“其余各部,严守阵地,听李定国(振武营将领)号令!”张世杰对留守的副将交代一句,随即一马当先,率领亲兵营如同一支离弦之箭,离开了中军核心,直扑李定国(西营)被围的战团!
张世杰的帅旗移动,立刻引起了战场各方的注意!
“将军!”正在苦战的赵铁柱瞥见中军大旗动向,心中一惊,但此刻他被敌军死死缠住,根本无法分身。
而陷入重围的李定国(西营),也看到了那杆越来越近的“张”字大旗,以及旗下那员顶盔贯甲、英气逼人的年轻明将!他心中一震,万没想到,对方主帅竟会亲自前来!
“挡住他们!”围困李定国的明军军官见主帅亲至,士气大振,攻击更加猛烈。
张世杰却大喝一声:“让开!本将亲自擒他!”
亲兵营如同热刀切黄油般,轻易撕开了外围明军的包围圈,但却并未立刻加入对李定国残部的围攻,反而在外围又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同时阻隔了其他方向可能射来的冷箭。
张世杰立马于圈内,目光如电,直视着血染征袍、拄枪喘息的李定国。战场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远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
“李定国!”张世杰的声音清朗,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周围的喊杀声,“看看你周围!你的忠心,你的勇武,换来的就是让这些追随你的弟兄白白送死吗?”
李定国咬牙不语,只是用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张世杰。
张世杰马鞭一指周围那些依旧死战不退的黑甲残兵,又指向远处西营大军混乱的本阵和那些被驱赶屠戮的饥民尸体,厉声道:“再看看那边!张献忠视人命如草芥,驱民为盾,败则弃之!这样的主公,值得你效死力吗?这样的军队,真的能带来太平吗?”
他的话,像一把把锤子,重重敲打在李定国本就动摇的心上。部下的惨状,义父的冷酷,屠村的血腥,北面传闻的安宁……种种画面再次涌现。
张世杰见其神色变幻,知他内心挣扎,趁热打铁,运足中气,声震战场:
“李定国!本将惜你是条好汉,不忍见你与这些忠勇之士俱成齑粉!此刻若肯下马归降,本将以项上人头担保,尔及部下,皆可免死!过往之事,一概不究!若愿从军,可编入我振武营,共讨国贼,拯民水火!若愿为民,发给盘缠,遣返还乡!”
此言一出,不仅是李定国,连他身边那些残存的黑甲骑兵都愣住了。免死?不究?还能从军或还乡?这……这和他们想象中的官军完全不同!
张世杰更不怠慢,为了表示诚意,他猛地举起右手,厉声下令:“全军听令!停止攻击李定国所部!后撤十步!”
命令传下,围困的明军虽然不解,但军令如山,立刻停止了攻击,并缓缓向后退了十步,留下了中间一片空地。压力骤减,李定国和残兵们得以喘息,但依旧警惕地围成一圈。
整个战场的焦点,似乎都集中在了这片小小的区域。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浑身是血、拄枪而立的李定国。是战?是降?生死荣辱,皆在他一念之间。
李定国看着身边仅存的、个个带伤却依旧用身体护住他的弟兄,看着他们眼中那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对生的渴望,再看向马背上那位气度恢弘、给出前所未有承诺的明军主帅。
他手中的点钢枪,仿佛有千钧之重。
张世杰不再催促,只是平静地等待着。他知道,对于李定国这样的人,逼迫无用,唯有让其自己做出选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朱仙镇之战的胜负,乃至未来中原的格局,似乎都悬于这沉默的片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