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灰色的分局办公楼里已经弥漫着忙碌的气息。李成钢和简宁夫妻俩刚踏进分局大门，就被秘书科的黄强眼疾手快地拉到一旁角落。
黄强脸上堆着笑，带着点神秘和亲近，压低了声音：“李哥！恭喜啊！昨晚班子会开得那叫一个激烈！赖局为了你的事儿，桌子拍得震天响，我都担心那老榆木桌子要散架喽！估计等会儿就得找你谈话了，提前给你通个气儿！”他用力拍了拍李成钢的胳膊，一副“你懂得”的表情。
李成钢心头微微一跳，脸上不动声色，连忙握住黄强的手，带着感激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哎呀，黄干事，太感谢了！让你费心了！回头有空一定请你喝两杯！”两人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寒暄。
简宁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咬耳朵，等黄强脚步轻快地走远了，才蹙着眉靠近丈夫，低声问道：“怎么回事？黄干事找你神神秘秘的，还恭喜？你背地里又搞什么名堂了？”她的语气带着点审视，显然对丈夫这种“被拉墙角私下通气”的行为本能地保持着警惕。
李成钢看着妻子关切又略带疑虑的眼神，笑了笑，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平常：“好事儿，估计是工作上有点新安排吧。别担心。”他避开了具体细节，毕竟任命还没正式下来。
“新安排？新安排？”简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光安排干活，好处没见着！我昨天可听见了，后勤科的小刘说，你给这些个民警培训的时候，被那个叫杜卫东的当面顶撞了？你说你，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图个啥？挨累受气还不讨好！”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心疼和一丝对丈夫“死脑筋”的不解与抱怨。
李成钢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安抚地拍拍妻子的手背：“干工作嘛，哪能事事顺心？每个人都有想法正常，慢慢引导就好。别计较这些，自己把该做的做好，问心无愧就行。”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朴素的信念感。
简宁显然对这个“问心无愧”论调不太买账，又重重白了他一眼，丢下一句：“你就倔吧！”转身气呼呼地朝着后勤科的走廊走去，她脚下的布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李成钢看着妻子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走向自己办公室。他刚进门，习惯性地拿起两个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白铁皮热水瓶，走到走廊尽头的水房打满了开水回来。热水瓶沉甸甸地拎在手里，壶嘴还冒着热气。他刚把瓶子在办公室角落里放稳，抹了把额头上细微的汗珠，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来人正是赖副局长的秘书小王。“李主任，”王秘书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语气比往日更显尊重，“赖局请您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说有事要谈。”
李成钢心下了然，面上平静地应道：“好，我这就过去。”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赖副局长的办公室。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赖副局长正靠在宽大的藤椅里，手里捏着支烟，烟雾袅袅上升。见到李成钢进来，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坐下，丢了一根烟过去。开门见山，没有丝毫寒暄：
“成钢啊，昨天班子会上通过了。你到政治处担任副主任。”赖副局长吐出一口烟圈，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反正政治处现在算上你，已经四个副主任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正好你们四个凑一桌打桥牌，省得找别人了。”他这话带着点调侃，眼神却锐利地观察着李成钢的反应。
李成钢立刻站起身，神情郑重：“赖局！太感谢您的信任和提携了！我……”
赖副局长没等他说完场面话，摆了摆手打断他，脸上露出真诚的赞许：“行了行了，别整这些虚的。你李成钢的工作能力和这些年受得委屈，还有这段时间的付出，大家伙心里都有本账。老实说，你本身就是副科级干部，能力也够格儿，我本来是想让你直接接法制科或者治安科科长位置的。”说到这里，赖副局长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深邃了些，语气也低沉下来，“不过嘛……这事儿有点麻烦，具体原因你也清楚，那两个科长的位子动起来牵扯面太大，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理解局里的现状。”
李成钢心头跟明镜似的，连忙表态，语气诚恳而坦然：“赖局，您别这么说！我非常理解！到政治处担任副主任，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嗯，你能这么想就好。”赖副局长掐灭了烟头，身体坐直了些，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等会儿吕副政委会代表组织正式找你谈话走程序，下午任命文件就会正式下发。你的具体工作内容暂时不变，以前管什么还管什么。担任政治处副主任，主要是为了你下一步开展工作更方便，协调各部门的力量更有抓手，名正言顺嘛！”他点明了这次安排的核心意图——赋权以利事，用一个更匹配其工作范围的身份来提升李成钢实际承担的责任和协调工作的便利性。
刚回到自己办公室没坐稳，办公室门就被人敲响了。是吕副政委的秘书，通知李成钢立刻到吕副政委办公室一趟。吕副政委“代表组织谈话”找李成钢谈话，秘书语气平板地传达了核心信息。
李成钢心头微微一紧。对于这位吕副政委，分局上下无人不知。早年批孔批儒、路线斗争时最是活跃，靠着一手“鸡蛋里头挑骨头”的本事整倒过不少人，靠着造反派上位坐到了副政委的位置。如今风向变了，他那套吃不开了，人也变得格外“鸡贼”，遇事能缩则缩，能推则推，尤其怕沾上“路线”相关的麻烦，说话做事都透着小心，唯恐被人抓住把柄翻旧账。让他来主持这个走过场的组织谈话，李成钢预感不会太顺心。
李成钢来到吕副政委办公室的门口，轻轻的敲了几下门，得到允许后李成钢走进了办公室，有礼貌的向吕副政委问好。吕副政委已经端坐在办公桌后。他五十多岁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闪躲。他没起身，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李成钢坐在对面那把略显陈旧的木椅上。桌上摊开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和一份谈话记录表。
“李成钢同志，”吕副政委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公事公办的腔调，“受分局党委委托，代表组织，就你即将担任政治处副主任（正科级）一事，与你进行正式任职谈话。”他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拿起钢笔，在记录表上写下日期和姓名。
李成钢坐直身体：“是，吕副政委，请您指示。”
吕副政委抬眼瞥了他一下，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像是在寻找什么不该有的表情。他没找到，便垂下眼，看着手里的文件或者记录表，开始了他的“谈话”：
“第一，对你的任命，是分局党委经过慎重研究，集体做出的决定。这体现了组织上对你的信任和工作的肯定。你要正确认识，端正态度。”
“第二，政治处工作任务重，要求高。担任副主任，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你要……嗯……勤勉履职，恪尽职守，严格按照规章制度办事。”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想找个更严格的词，但又觉得现在这年月不合适，最终选择了“恪尽职守”这个稳妥但略显空泛的词。
“第三，要讲规矩，守纪律，特别是政治纪律和组织纪律。要团结同志……嗯，搞好团结协作。”
“第四，希望你在新的岗位上，发挥积极作用，不辜负组织的期望。”
四句话，干巴巴，硬邦邦，把组织谈话应有的肯定、希望和要求压缩成了最简化的几条框架。与其说是谈话，不如说是照本宣科地宣读了几条原则。吕副政委全程低着头，语速很快，几乎没有与李成钢有任何眼神交流，仿佛只想尽快完成这个不得不走的程序。
“以上四点，是组织对你的基本要求。你……有什么想法需要向组织汇报的吗？”他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李成钢，但那份锐利里带着明显的疏离和一丝警惕，仿佛在等着李成钢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他好抓住或者避开。
李成钢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对方只盼着他说“没有意见”，好赶紧结束谈话。他压下心头那丝被敷衍的不快，语气平稳而正式地回答道：“感谢组织和吕副政委的信任与谈话。我对党委的决定坚决拥护，完全服从组织安排。您刚才提出的几点要求，我一定牢记在心，并在今后的工作中严格遵照执行，努力做好本职工作，绝不辜负组织的期望。”
“嗯……”吕副政委似乎对这个标准回答很满意，紧绷的嘴角松弛了一丝，迅速在谈话记录表上划拉了几笔，“那就这样。你的态度很好。回去安心工作吧。”
“是。”李成钢站起身。吕副政委象征性地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目光已经重新落回了桌上的文件，仿佛李成钢的存在已经结束。
李成钢轻轻吐了一口气，感觉比刚才应付赖副局长的那番推心置腹还要累人几分。这位吕副政委，果然是滴水不漏，连走过场的谈话都透着一种“完成任务、撇清责任”的鸡贼劲儿。
离开吕副政委办公室时，李成钢的心情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政治处副主任，虽是正科级，但政治处副职众多，实权有限。但赖副局长那句“给你协调工作提供抓手”却点中了要害。这意味着一些以前需要绕弯子、打报告、看人脸色的协调工作，如今他有了一个更硬气的身份去推动。这确实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虽然离他原本期望的科长位置有差距。
下午，当盖着红章的任命通知张贴在分局公告栏上时，“李成钢同志任分局政治处副主任（正科级）”的字样还是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议论。有人真心祝贺，有人觉得实至名归，也有人暗地里嘀咕“老黄牛挪了个实权不大的地方”，更有人带着审视的目光，琢磨着这“四个副主任”的局面意味着什么。
李成钢刚回到自己位于培训科区域的办公桌前坐下，把培训材料整理好。办公桌前，那份任命通知就放在桌上。他拿起茶杯，看着里面漂浮的茶叶末，目光深沉。担任政治处副主任（正科级）并不会让工作变得轻松，相反，可能会引来更多关注甚至无形的压力。特别是想到昨天在在职培训时那个敢顶撞他的杜卫东，以及赖副局长那句“协调更有抓手”，他知道，这个新的岗位，意味着更重的担子和更复杂的局面才刚刚开始。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有些发涩的茶水。门口就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哈哈，成钢！李主任！恭喜恭喜啊！”打头的是他师傅老吴。老吴嗓门洪亮，脸上笑开了花，皱纹都舒展了不少。他身后跟着培训班的老张，还有几个平日里跟着李成钢一起搞在职培训的老公安。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老吴几步跨过来，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在李成钢肩膀上拍了两下，“我就知道你这块金子，迟早要发光！政治处副主任，正科级！实至名归！”
老张也笑眯眯地接口道：“就是！成钢这干的活儿，大家伙都看在眼里。这副主任的名头，早就该给了！以后咱培训科腰杆子也更硬实了不是？”他的话里带着真诚的认同和对李成钢人品的信任。
“李主任，恭喜您！”其他同事也凑上来，脸上带着由衷的敬佩，“以后您去协调工作，名头更响亮了，我看谁还敢推三阻四的！”他的话显然戳中了李成钢以前工作中的痛点。
李成钢连忙站起身，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带着点被大家热情包围的些许不好意思：“谢谢，谢谢大家伙儿！吴师傅、老张、……快坐快坐。什么主任不主任的，在咱们培训班这块地界，还不是一样干活儿？以后还得仰仗各位兄弟多支持！”他一边招呼大家，一边拿起旁边的热水瓶，给大家倒水。
“那不一样！名不正则言不顺嘛！”老吴笑着摆摆手，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挂着政治处的名头，有些事儿办起来就是顺当。赖局这步棋，我看走得对！就是……”他话锋一转，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调侃和关切，“就是你这担子，我看是更重了。政治处那潭水，比咱这儿可深多了。不过，成钢，我相信你扛得住！”
办公室里的气氛热烈而融洽。这份来自朝夕相处同事的祝贺，没有官场上的虚与委蛇，充满了实实在在的认可和暖意。李成钢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听着他们真诚的话语，心中那份因吕副政委谈话带来的最后一丝微凉也消散了。他明白，无论头顶是什么头衔，这些一起埋头苦干、知根知底的同事，才是他真正的底气所在。他笑着回应大家的调侃和关心，心里踏实了不少
简宁下班时路过公告栏，看到了那张红纸头，驻足片刻。旁边后勤科两个女同事的窃窃私语飘进她耳朵：
“哎，李成钢调政治处当副主任了？”
“嗯，正科级，不过政治处那边……人多位置也多，不如去管个实权科室实在。”
“那倒是，不过赖局对他还是挺看重的，不然也不会特意安排……”
简宁听着，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为丈夫终于有了正式任命而欣慰，又为这职位背后的虚实和丈夫依旧的辛劳而隐隐泛酸。她默默走开，心里想着晚上回去该给丈夫加个什么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