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到了七二年六月,夏意渐浓,四合院里的日子却因一桩事蒙上了愁云。三大爷阎埠贵家的小儿子阎解旷,到了该上山下乡的年龄。通知书还没正式下来,但街道已经透了口风,名单上有他。这一下,阎解旷可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吃饭不香,睡觉不踏实,整天在家里长吁短叹。
昏黄的电灯光下,阎家饭桌上的气氛比平日更显沉闷。棒子面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咸菜丝切得细如发丝,难得的一点油星儿都省着用。三大爷阎埠贵端着碗,筷子扒拉着碗底的几颗米粒,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坐在他对面的小儿子阎解旷,屁股底下像长了钉子,坐立不安。他那张还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抗拒,眼睛时不时瞟向父亲,又飞快地垂下。
“爸……”阎解旷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点颤,放下几乎没怎么动的粥碗,“我…我那下乡的通知,眼瞅着就要下来了……”
三大爷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听见了。
阎解旷急了,身体往前倾,双手撑在油腻的桌沿上:“爸!您倒是给我想想法子啊!我真不想去!那乡下…那乡下是人待的地儿吗?我听林大牛说了,他有个远房表弟去了北大荒,冬天撒泡尿都能冻成冰溜子!干活干得腰都直不起来,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饱饭,全是粗粮窝头,拉嗓子眼儿!我这身子骨,去了不得交代在那儿?”
三大爷这才撩起眼皮,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脆响,粥汤溅出来几滴。三大妈心疼地“哎哟”一声,赶紧拿抹布擦。
“不去?你说不去就不去?”三大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这是国家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是光荣的任务!街道办、学校天天敲锣打鼓宣传,你没看见?别人家的孩子都去得,就你阎解旷金贵?玉皇大帝的儿子也得响应号召!”
“爸!不是金贵!”阎解旷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快下来了,“我…我是怕!真的怕!光荣是光荣,可苦也是真苦啊!隔壁院儿的方大妮您知道吧?她去年去的晋北山沟沟里,写信回来说,那村子穷得叮当响,一个工分才几分钱!她一个女娃子,刚去没几天,队里一个五十多的老光棍就半夜去敲她知青点的门!吓得她一宿没敢合眼!后来家里托尽了关系,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和粮票,才求爷爷告奶奶给她换了个平原上的生产队,听说每个月还得家里勒紧裤腰带给她寄五斤全国粮票过去接济!我这大小伙子是不怕老光棍,可我怕饿死累死啊!爸!求您了,给我找个活儿吧!临时工也行!扫大街、看仓库、烧锅炉…我啥都干!再苦再累也比丢山沟里强!”阎解旷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道,“您就当是我借您的!我算利息!等我挣了钱,连本带利还给您!成不成?”
坐在阎解旷旁边的老大阎解成和他媳妇于莉互相看了一眼。于莉悄悄扯了扯阎解成的衣角。阎解成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爸,老三说的…也是实在话。那乡下条件确实艰苦,他年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猛地下去,万一…万一真有个好歹…”
于莉也赶忙帮腔:“是啊爸,老三身子看着是壮实,可到底是城里长大的娃。咱家虽然不宽裕,可您认识人多,门路广,看看能不能……”她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花点钱疏通疏通,找个工作顶替下乡指标。
三大爷还没说话,三大妈先叹了口气,手里搅着锅里快糊了的玉米糊糊,语气带着点过来人的劝解:“解旷啊,妈知道你怕。可这事儿,真不是躲就能躲过去的。妈也听街道王大妈说了,现在政策是下去了几年,表现好就能回来,到时候还给分配工作呢!男孩子嘛,出去闯荡闯荡,吃点苦头也是历练。你看隔壁李成钢,当年不也是二话不说就去当兵了?那当兵不苦?冰天雪地站岗放哨,子弹不长眼的!人家不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分配到公安局当公安,多体面的一份工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呐!”
“妈!那怎么能比!”阎解旷一听李成钢的例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李成钢那是当兵!是国家发的枪杆子,穿军装!去的也是正经部队!条件再差能差到哪儿去?我们这是去插队落户当农民!干不完的农活,挣不够的工分!再说,”他压低声音,带着点恐惧,“李成钢当年那是运气好!隔壁胡同那个王二愣子,也是想着当兵回来弄个工作,结果呢?分到最苦的工程兵部队修铁路,去年塌方没跑出来…人都没了!这苦是能随便吃的吗?方大妮那事就不是假的!我要是去了那种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万一……”
“够了!”三大爷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筷乱跳。他脸色铁青,指着阎解旷:“你个小兔崽子!越说越不像话!什么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是能乱说的吗?让人听见告你一状,说你污蔑贫下中农,破坏上山下乡,你有几个脑袋?!”
阎解旷吓得脖子一缩,不敢吱声了。
三大爷喘了口粗气,看着小儿子那副又怕又不甘心的样子,心里也像堵了块石头。他何尝不想儿子留在身边?可现实像冰冷的铁板。
“工作?工作!”三大爷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愤怒,“阎解旷!你当你爹是厂长还是局长?现在一个萝卜一个坑,正式工想都别想!临时工?你知道现在一个顶替下乡指标的临时工名额,在黑市上要多少钱吗?”他伸出一个巴掌,又加了两根手指,“至少两百块!还得搭上不知道多少人情!两百块啊!阎解旷!你爹我一个月的工资才多少?才三十块不到!不吃不喝半年才攒得出来!家里这几张嘴不要吃饭了?你大哥大嫂刚有了孩子,处处要钱!我这口袋里,连买盒火柴都要算计!你让我拿什么去给你‘跑关系’?拿骨头榨油吗?”他摊开双手,那双手粗糙,指节粗大,掌心还有老茧,却空空如也,“钱?钱在哪里?你告诉我!我是能变出来,还是能去抢银行?”
阎解旷见父亲还是这套说辞,情急之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把家里的底给抖了出来:“爸!您别骗我了!大哥每个月交十五块钱给您吧?二哥没结婚前在文化馆干临时工,每个月也交给您五块钱!就算他现在分出去过了,您不还每个月硬要他交三块钱养老钱吗?这么多年,您和我妈省吃俭用的,怎么会一点积蓄都没有?您就是舍不得给我花这个钱!”
这话可戳到三大爷的肺管子了,他脸色一变,刚要发作,但看着小儿子通红的眼圈和儿媳们复杂的眼神,又把火气压了下去。他长长地“哎……”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用一种极其肉疼的语气说道:
“罢了罢了!谁让你是我儿子呢!明天……明天我豁出这张老脸,再去托人问问,看有没有便宜点的临时工名额。”
阎解旷一听有门,脸上刚露出喜色,三大爷紧接着话锋一转,条件来了:
“但是!话得说在前头!这钱,算我借给你的!你得给我写个欠条,不多要,就写四百块!等你上了班,发了工资,每个月必须先还我十块钱! 这是本金!另外,你住在家里,吃在家里,每个月还得交五块钱的住宿伙食费! 咱们父子明算账,这不过分吧?你看怎么样?”
三大爷那句“四百块的欠条”和“每月还十块、交五块伙食住宿费”的话,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阎解旷的耳朵里。他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微弱希望,还没来得及暖热乎,就被这盆透心凉的冰水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没剩下。
十八块!临时工那点微薄的工资,他早就打听清楚了,撑死了就十八块!十块还债,五块交家里……阎解旷脑子里飞快地拨着算盘珠子,冷汗“刷”地一下就冒出来了,顺着额角往下淌。三块!他拼死拼活干一个月,落到自己手里,竟然只剩三块钱?!
“爸!”阎解旷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和绝望,“您…您这不是要我命吗?!”他猛地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凳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十八块钱!我还十块债,再交五块钱饭钱住宿费?!那我一个月就剩三块钱?!够干什么?!连抽烟都不够!我还怎么活?!”
三大爷眼皮都没抬,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咸菜丝儿,就着窝头咬了一口:“三块钱咋了?厂子里学徒工头三年每月才发十八块生活补贴,除去吃饭住宿,有几个能落下钱的?你这三块钱,净落自己口袋里,还不够你美?你在乡下,别说剩三块,还得往里搭粮票呢!”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语气不容置疑,“就这价儿,这还是看你是我亲儿子的份上!外头想花四百块买个临时工?门都没有!还得搭上人情呢!”
三大妈看着儿子惨白的脸,心里有些不落忍,小声嘀咕道:“他爸,这…这也太…解旷往后连买盒烟、看场电影的钱都没了…”
“烟?电影?”三大爷冷哼一声,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搁,“命重要还是烟重要?有工作就甭想那山沟沟里的苦!至于钱紧巴点儿…哼,正好收收心!年纪轻轻学什么享受?艰苦朴素才是根本!”他转向阎解旷,眼神锐利,“干不干?给句痛快话!明儿我可不一定拉得下老脸去求人!”
阎解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百块的巨债像座大山压下来,每月只剩三块钱的自由更是让他窒息。他脑子里飞快地盘算:隔壁方大妮下乡三年,家里寄去的粮票、咸菜、邮票钱零零总总加起来,怕也早不止这个数了,更别提她受的那些罪。大哥阎解成在工厂当学徒,头三年也是紧巴巴,但好歹在城里,回家有口热乎饭。三块钱…三块钱能干啥?连买双像样的袜子都够呛!可真要去了那人生地不熟、苦累交加的乡下…
一想到方大妮哭诉的那些场景:寒冬腊月赤脚踩冰水挖河泥、饿得前胸贴后背还得强撑着干活、被村里无赖汉子骚扰吓得不敢出门…阎解旷猛地打了个哆嗦。和那些看不见尽头的苦日子相比,眼前这明码标价的“剥削”,似乎成了一条带着残酷希望的出路。
他抬起头,绝望又带着一丝认命地看向三大爷,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爸…我…我写。”
三大爷紧绷的脸皮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丝,嘴角甚至扯出了一个极淡、带着点算计得逞意味的弧度。“嗯,算你识相。”他起身,背着手往自己屋走,“明儿一早写好欠条,摁上手印。我出去转转,摸摸门路。”走到门口,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阎解旷心上,“记住,四百块,一分不能少。每月十块,雷打不动。住宿伙食费按月交清。你哥你嫂子都是见证。”
阎解旷颓然瘫坐在凳子上,看着桌上清汤寡水的饭食,胃里一阵翻搅,却没了半分胃口。四百块啊!那得是他不吃不喝干多久才能还清的窟窿?每月三块的零花…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未来几年,像个被抽干了魂儿的木偶,在工厂里机械地劳作,领了工资就得乖乖上交,兜里永远空瘪瘪的,连在厂门口买根冰棍都得掂量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