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钢领了任务回到法制科二股,立刻召集股里的同事开了个小会,把赖副局长的要求和倒查工作的严肃性强调了一遍。他将股里的人力做了分工,每人负责几个单位的卷宗,要求逐页审阅,不放过任何疑点,并制定了详细的登记汇总表格。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二股的办公室几乎成了档案库,桌上、柜子上甚至墙角都堆满了一摞摞落满灰尘的卷宗。十一月的四九城已是初冬,窗外寒风渐起,办公室里却因灯火通明和人员的忙碌显得有些闷热。白天晚上,都能看到二股的民警们伏案查阅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墨水的气味。
李成钢作为负责人,更是投入了大量精力。他不仅审核同事们标注出的存疑卷宗,对于其中程序瑕疵明显、证据链存疑或者处理结果显失公平的案件,他绝不满足于纸面审查。
“这个轧钢厂盗窃案的赃物下落记录怎么模糊不清?” “西山煤矿这起打架的调解协议,双方签字笔迹看起来怎么那么像?” “纺织厂保卫科对那个早退职工罚了他半个月工资?依据的是哪条厂规?有没有经过民主程序讨论?罚款所得用途有公示吗?”
遇到这些难点和疑点,李成钢就会带着问题,利用工作间隙,直接下到承办单位去。他找到当时的经办人,不依不饶地追问细节,要求补充说明;他走访了与这些厂矿有业务往来、有时会联合办案的辖区派出所,向熟悉的片警、老所长了解当时的背景情况和外界反馈。天气冷了,他外面常套着一件旧的警用棉大衣,奔波于各个厂区之间。
一个多月跑下来,李成钢的面容带着疲惫,但眼神更加锐利。他手里那个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各种问题、矛盾点和走访了解到的情况。
当他将最终整理好的厚厚一沓倒查报告,以及自己那份条理清晰、证据扎实的汇总分析材料,送到科长老周办公室时,老周看着那摞材料,又翻看了一下报告里被重点标注出的各种问题,额头不禁冒出了细汗,脸上露出极为尴尬的神色。
报告里反映出的问题远超他的想象:程序违法、证据缺失、定性不准、处罚随意(如纺织厂的重额罚款)、甚至有明显的内外勾结、欺上瞒下迹象……这哪里是案卷,很多简直是一塌糊涂!
“这个……成钢啊……你们二股这工作,做得太扎实了……”老周扶了扶眼镜,语气有些干涩,“这里面的问题……确实很严重啊。”
他沉吟了片刻,知道这事捂不住,也不敢捂:“这样,你跟我一起去向赖局汇报一下。具体情况,你来说,更清楚。”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赖副局长办公室。老周先简单说明了来意,然后把李成钢推到了前面。
李成钢站得笔直,言简意赅地将倒查的整体情况、发现的主要问题类型、以及几个性质尤其恶劣的典型案例做了汇报,语气平实,但列举的事实和数字却触目惊心,特别提到了某些保卫科罚款的随意性。
赖副局长听着,脸色越来越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等李成钢说完,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首先肯定了李成钢的工作:“成钢同志,这次倒查工作,你们二股完成得很好!非常细致,非常深入,不仅发现了问题,还做了大量的核实工作,底数清,情况明,辛苦了!”
然后,他拿起那份报告,掂量了一下,仿佛掂量着它的分量,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没想到啊……问题会这么多,这么严重!有些情况,简直是乱弹琴!这已经不是业务水平问题,是责任心、是原则性问题!”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最终下定决心:“这件事,性质严重,涉及面广。老周,成钢,你们提供的这份报告很重要,也很及时。这件事,你们法制科的任务完成了,后续由我来处理。”
他拿起电话,又放下,对两人说:“我亲自向秦局长汇报。看来,上次例会上的强调,不是空穴来风,是到了必须下大力气整顿的时候了!你们先回去吧,报告原件留在我这儿。”
李成钢和老周应声退出副局长办公室。老周长长舒了口气,拍了拍李成钢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但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李成钢知道,这份扎实却可能得罪不少人的报告交上去,真正的风波,或许才刚刚开始。
忙完了案卷倒查那摊子事,李成钢总算能稍微喘口气。正好,在西城分局工作的同学易鑫又打来电话,约他们几个公安学校同期的老同学聚一聚。为倒查的事,李成钢已经推了好几次,这次再不去,就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只好答应下来。
聚会地点选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的单间里。几个同学见面,少了些官场上的客套,多了几分当年的随意。易鑫、在朝阳分局治安科当副科长的钟磊,还有另外两个在派出所的同学都到了。
“好你个李成钢!现在当了股长,架子大了是吧?三请四催都不来!”易鑫笑着捶了他一下,给他倒上酒。
“滚蛋!什么股长不股长的,就是个干活的。”李成钢笑着挡了一下酒瓶,“前段日子真是被一个紧急任务拴住了,天天泡在档案堆里,对不住各位兄弟,这杯我自罚。”他说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啥紧急任务啊?让你们法制科这么如临大敌?”钟磊夹了一筷子菜,随口问道。他比李成钢他们早提拔,已经是副科长了,言谈间多了几分沉稳,但也透着治安口特有的爽利。
李成钢叹了口气,把倒查辖区各单位保卫科案卷的事简单说了说,没提具体单位和人名,只泛泛说了说发现的程序不规范、处理随意等问题。
他刚说完,钟磊就嗤笑一声,放下筷子:“就这?成钢,知足吧!你们辖区那还算好的!起码面上还过得去。你知道我们朝阳这边,治安压力大,厂子也多,最近半年,光是接到报案的,保卫科那帮经济警察监守自盗、内外勾结的破事就好几起!妈的,偷厂里的原料、零件出去卖,甚至还有里应外合偷成品钢的!案子查到他们头上,我们想深入查,厂里领导就来说情,说什么‘内部矛盾内部处理’,‘影响不好’,‘要考虑工人阶级感情’,最后多半就不了了之,让他们自己关起门来给个不痛不痒的处分就算完事!憋屈死我了!”
易鑫也跟着摇头,给自己倒了杯酒:“我们西城也有类似的,不过花样不一样。我们那儿是几个保卫科的,抓到有职工偷拿点厂里的边角料或者食堂的饭菜,不按规章记录上报,反而私下威胁恐吓,敲诈勒索!让职工拿钱拿东西换他们‘网开一面’。有个老工人被逼得没办法,跑到我们派出所报案。结果呢?嘿!厂里知道了,回头就给那老工人弄了个‘留厂察看一年’!理由是‘确有偷窃行为,态度不端’!至于那个敲诈的保卫干事?听说就得了个口头警告,档案里都不一定记!案子通报到我们所里的时候,我这脸都没地儿搁!我可是拍着胸脯跟那老工人说相信组织的!”
易鑫越说越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妈的!这叫什么事!来来来,喝酒喝酒!别提这些窝心事了!”
几个人碰杯,辛辣的酒液下肚,话题又转到别的方面,聊了聊家常,互相打趣了一下谁的肚子又开始发福,又感慨了一下时光飞逝。聊着聊着,话题又绕回到工作晋升上,大家都半真半假地羡慕钟磊提拔得早,副科都干了小半年多了。
钟磊摆摆手:“快别提了,治安这摊子,压力大责任重,天天鸡毛蒜皮加上突发状况,头发都掉多了。还是成钢你们好,在法制科,专业性强,清静。”
李成钢只是笑笑,没接话。他心里清楚,哪有什么真正的清静。刚才老同学们吐槽的那些破事,他这次倒查在卷宗里和走访中早已窥见一斑,甚至更触目惊心。只是有些话,在酒桌上也不便深说。他听着大家的闲聊,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心里那份刚刚因完成倒查任务而稍有放松的弦,又不自觉地绷紧了些。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远比想象中更加汹涌复杂。
案卷倒查的风波在李成钢这里算是暂告一段落,后续如何处理是局领导层面考虑的事了。时近年底,法制科本身还有一大堆年终总结、报表、来年计划需要梳理,李成钢作为二股股长,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没再特意去关注赖副局长那边后续的动静。
十二月底的一天,北京已是深冬,呵气成霜。李成钢刚整理完一份文件,就被赖副局长的秘书叫到了办公室。
赖副局长坐在办公桌后,脸色比平时温和许多,见他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成钢来了,坐。”
“赖局,您找我?”李成钢依言坐下,腰板挺直。
“嗯,”赖副局长笑了笑,从桌上拿起一份材料,“你们二股前段时间搞的那个案卷倒查工作,报告我仔细看过了,秦局长也看了。搞得很好,非常扎实,发现问题精准,提出的建议也很有建设性。辛苦了!”
李成钢连忙欠身:“赖局您过奖了,这都是我们二股应该做的,也是按您的指示和要求完成的。”
“哎,功劳就是功劳,该肯定的就要肯定。”赖副局长摆摆手,语气更亲切了些,“经过局领导班子碰头会研究决定,对你们法制科二股在这次专项工作中表现出色予以表彰。具体来说呢,给你们二股全体参与人员,行政级别普遍提升一级!这可是硬邦邦的实惠!”
李成钢一听,心里一阵热流涌过,这确实是实实在在的奖励,他立刻站起身,郑重地说:“感谢局领导的肯定和培养!我们二股一定再接再厉,把工作做得更好!”
“坐下坐下,”赖副局长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放松,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家常事,闲聊般地问道:“对了,成钢,你爱人……简宁同志,在局里也工作好些年了是吧?现在是在后勤科?行政级别……是多少级来着?”
李成钢微微一怔,没想到领导会突然问起这个,略一思索,谨慎地回答:“是,她在后勤科有些年头了。级别……好像是25级吧?”
“25级……”赖副局长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沉吟道,“嗯,也是老同志了,一直在后勤岗位默默奉献。这次你们二股整体提级,她是家属,虽然不在专项工作小组里,但组织上也会综合考虑。我看啊,也应该适时调整调整了,总不能让踏实做事、默默支持的同志吃亏嘛。这个事,我抽空向秦局长和政治处的同志提一提,问题应该不大。”
李成钢心里又是一动,这无疑是意外之喜,他再次表示感谢:“太感谢赖局您的关心了!我代简宁谢谢领导!”
赖副局长呵呵一笑,摆摆手,语气恳切:“谢什么。我这人啊,就看重实干的人。你好好干,把股里的工作,把法制这一摊子事都抓好,就是对我、对局里最好的回报了。行了,没事了,你去忙吧。”
“是!请赖局放心!”李成钢起身,敬了个礼,这才退出了副局长办公室。
带上门,走廊里的冷空气让他精神一振。他深吸一口气,心里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奖励和关怀,更是一种无声的鞭策和期望。脚下的路,容不得半点松懈。他整理了一下情绪,快步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年底还有一大堆活儿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