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的夜晚,闷热尚未完全散去,蚊子绕着昏黄的灯泡嗡嗡作响。李成钢夫妻那间不大的屋子里灯光明亮,饭桌被收拾成了临时书桌。李雪姣和何雨水并排坐着,面前摊着书本和习题,李成钢和妻子简宁刚给她们梳理完几个物理难点。
李成钢端起他那印着“退伍不褪色”的搪瓷缸子,喝了口水,看着两个姑娘认真整理笔记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嗯,这几道题的关键点吃透了,考试遇到变换形式也不怕。好,今儿就到这儿吧,歇歇脑子,再看也塞不进去了。”
李雪姣立刻伸了个懒腰,揉着发酸的脖子:“哎呀,总算喘口气了!哥,嫂子,这题也太绕人了!”
何雨水没像雪姣那样放松,她快速地把书本和草稿纸整理得整整齐齐,动作利落。就在简宁起身准备收拾桌子时,何雨水突然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屋子里的空气:
“哥,嫂子……”她顿了顿,眼神在李成钢和简宁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我……我想打听个事儿。”
李成钢放下缸子:“嗯?啥事儿?雨水,你说。”
简宁也停下了动作,温和地看着她:“对,有啥想法就说。”
何雨水抿了抿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捏着书本的边角:“就是……女孩子……比较适合报哪个中专学校?”她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晰,“我听说有的学校……是免学费的?特别是……特别是那种毕业了,能给分配到……嗯……别的地方工作的学校?”她的目光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急切和试探,最后那句“分配到别的地方”,声音明显低了些,却格外清晰地敲在了听者的心上。
屋子里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
李成钢和媳妇简宁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和心疼。这孩子问得如此具体、如此有指向性——免学费、分配工作、而且是分配到“别的地方”!这分明是在为自己的未来寻找一条尽可能远离现有束缚的出路!联想到前些日子隐约听到的风声和她那股拼命的劲儿,夫妻俩心里都明白了八九分。
简宁的心软了一下。她绕过桌子,走到何雨水身边,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声音放得更柔和了:“雨水啊,你这么考虑是对的,很实际。女孩子嘛,”作为分局的民警,她对政策和社会需求有更直接的了解,“现在看,路子比较稳当的有这么几条:一个是卫生系统。像护校啊,或者一些医学专科学校,学护士或者检验啥的。毕业了通常都能分到医院或者卫生所,工作稳定,需求也大。而且这类学校很多是国家办的,基本免学费,管吃住,属于培养急需人才。”
她顿了顿,看到雨水听得非常认真,便继续道:“再就是粮食系统办的学校。学粮油检验、储藏或者会计统计这类。毕业了进粮管所、粮站的多。这可是关系到老百姓吃饭的大事,饭碗稳当,待遇也还行。最重要的是,”简宁特意强调,“这类学校基本也都是免学费包分配的。还有就是工业口的一些技术学校,比如纺织中专、无线电技校,培养技术工人的。女孩子学个质检、绘图、仪表啥的也挺好,将来进厂子,是正经工人阶级,工作分配自然有保障。”
“对,”李成钢在一旁接过了话茬,他靠在椅子上,带着公安特有的务实劲儿,“你嫂子说的这几个方向都挺好,路子正,符合国家需要,分配也有保障。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了几分,“雨水,有些专业,哥得给你提个醒儿。”
他坐直了身体,看着何雨水的眼睛:“比如那些个艺术类的,什么唱歌跳舞、画画演戏的学校或者专业。”李成钢摇摇头,语气带着过来人的谨慎,“哥不是对文艺工作有啥看法,但眼下这年月,这个路子……变数太大,牵扯也多,将来分配工作是个大问题,弄不好路子就走窄了。”他话没说得太直白,但意思很明白,“哥建议你,哪怕实在想不出别的,考虑考虑农业技术学校都成!学个农技推广、兽医啥的,下去能指导生产,留在县里能在农技站工作,那也是端着国家发的铁饭碗,踏踏实实的。道理点到这儿,你心里有数就行。”
这些话,李成钢说得语重心长。何雨水听得认真,眼神闪烁,显然是把每一句都记在了心里。她用力地点着头:“嗯!哥,嫂子,我记住了!谢谢你们!”
一直旁听的李雪姣可有点不乐意了。她看着自家哥嫂对雨水的志愿如此上心,掰开揉碎了分析,还特意提醒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心里莫名地冒出一股酸味儿。她撅着嘴,故意拉长了声音,带着点撒娇似的抱怨:
“哎呀——哥!嫂子!你们这心偏得也太厉害了吧?光给雨水开小灶,出主意,叮嘱这个叮嘱那个的!我呢?我这志愿咋办啊?你们就不怕我掉坑里啊?”
李成钢一看妹妹那副“我很委屈”的小模样,乐了。他故意板起脸,伸手作势要去敲李雪姣的脑袋,逗她道:“嘿!你个不知好歹的丫头!你哥我天天供着你吃喝,盯着你复习!你嫂子给你讲题讲得嘴皮子都薄了!这会儿倒埋怨起我们偏心了?你李雪姣同志还用我们操心?你那心眼子不比筛子眼儿还多?我看啊,你是琢磨着偷懒,想让雨水帮你把志愿也一块儿研究了是不是?”他说着,冲何雨水挤挤眼,“雨水,别理她!她就知道吃飞醋!”
“哥!你讨厌!”李雪姣被戳穿了小心思,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扑上去就要拧李成钢的胳膊,引得简宁笑着赶紧拉架,何雨水也忍不住抿嘴笑了出来,屋子里原本略显沉重凝滞的空气,被这兄妹俩的打闹瞬间冲淡了不少。
笑声中,何雨水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在那本写着密密麻麻笔记的课本上划过。“卫生……粮食……工业……农业……”这几个词,伴随着成钢哥嫂那些恳切的话语,如同几颗小小的种子,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悄然落在了她心田最深处那片渴望独立与远方的土壤上。简宁作为机关民警所提到的那些“稳当”、“需求大”、“国家培养”、“铁饭碗”的字眼,更是给她勾勒出了一个清晰方向。她需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为自己趟出一条路来。
复习结束的轻松气氛尚未完全散去,李雪姣正拉着何雨水小声讨论着刚才哥嫂的建议,李成钢和简宁在收拾桌上的书本杂物。突然,一阵沉重的、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含糊不清的叫嚷声,粗暴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雨……雨水!何雨水!死丫头……给……给我回家!”傻柱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在酒精的浸泡下显得更加浑浊和霸道。
屋里的四个人都是一惊。李雪姣下意识地抓紧了何雨水的手,何雨水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刚才讨论志愿时眼中那点光亮迅速暗淡下去,被一种混合着恐惧、无奈和愤怒的情绪取代。她太熟悉这种状态下的哥哥了——固执己见,不容分说。
“砰!砰!砰!”拳头用力地砸在李成钢家的门板上。“开门!何雨水!听见没?跟哥回家!这都几点了?一个大姑娘,天天泡在书本里,能泡出个金疙瘩来?”
李成钢脸色一沉,简宁也皱紧了眉头。李成钢示意两个姑娘别动,自己快步走到门边,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傻柱浑身酒气冲天,眼睛赤红,身形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他看到门开,咧着嘴,喷着酒气就冲屋里喊:“雨水!出……出来!跟我回家!磨磨蹭蹭的干嘛呢?”
“柱子!”李成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傻柱的一部分气焰。他高大的身躯挡在门口,正好隔绝了傻柱望向屋内的视线,“你喝多了。雨水在我这儿复习功课,没事。你回去醒醒酒,有话明天好好说。”
“多?谁……谁多了!”傻柱梗着脖子,努力想看清李成钢身后的何雨水,嘴里继续嚷嚷,“雨水!你给我过来!听哥跟你说正经的!”他无视李成钢的阻拦,声音拔高,“你说你,一个丫头家,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啊?能把字儿认全,账算明白不就得了?费那老鼻子劲干啥?”
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脯,发出沉闷的“砰砰”声,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醉态:“瞧见哥没有?傻柱!小学毕业咋了?不照样是堂堂正正的食堂班长!九级厨师!这轧钢厂里,谁不知道我何雨柱掌勺的本事?谁不喊一声‘何师傅’?这不比啥都强?”
他晃悠着身体,手指胡乱地指点着:“听哥的,准没错!那个念书,念不念两可!等你混个初中毕业证……”他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哥有面子,哥有路子!哥豁出这张脸,去街道办所属的厂子里找人说道说道!先给你找个地方,当个临时工!稳稳当当干上几年,哥再给你使使劲儿,转正!那不就跟铁饭碗一样?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你吭哧吭哧念那些破书,出来还不知道分哪儿去强多了!”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安排天衣无缝,仿佛已经看到了妹妹捧着铁饭碗的安稳日子,“走走走!回家去!别在这儿耽误人家休息!”
屋内的何雨水听着哥哥这些醉醺醺却又无比真实的“安排”,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那些话语像钝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丫头家”、“读那么多书有啥用”、“破书”、“临时工”……每一个字都在否定她挑灯夜读的努力和她渴望挣脱束缚、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决心。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让自己的眼泪没有当着傻柱的面掉下来。
李成钢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傻柱这番话,暴露了他对妹妹前途的轻视和自以为是的“安排”,更是在他家里撒酒疯,骚扰他的家人。他不再废话,猛地向前一步,精准地抓住了傻柱一条挥舞的手臂,同时身体巧妙地切入,利用傻柱重心不稳和醉酒的迟钝,一个闪身加肩膀的顶靠,干净利落地将傻柱挤得踉跄着退开几步,脱离了门口位置!
“哎哟!”傻柱被推得一趔趄,酒劲儿上来,更加恼怒,“李成钢!你推我干嘛?我叫我妹妹回家,碍着你啥事儿了?”
“柱子!”李成钢的声音冰冷,带着公安特有的威慑力,“你喝醉了,满嘴胡话扰民!回家醒酒去!雨水今晚就在这儿,哪也不去!再发酒疯,就别怪我给你清醒清醒了” 他转头对屋里的简宁沉声道:“雪姣,关上门!”
李雪姣立刻会意,果断地拉住浑身僵硬、脸色惨白的何雨水一起迅速退后一步。李成钢则站在门口,像一尊门神,挡住了傻柱所有的视线和可能的冲击。“砰”的一声,李成钢反手带上了外屋的门,将傻柱彻底隔绝在门外。
门外,傻柱还在不甘心地拍门叫嚷:“雨水!何雨水!你给我出来!李成钢!你凭什么管我家的闲事?开门!”他的叫骂一句后李成钢冰冷的注视下,吓得一身汗,声音渐渐变小。
李成钢没有理会,只是冷冷看着傻柱。傻柱识相踉跄的迈着脚步,骂骂咧咧地往中院自己家方向去了。夜空中隐约传来几声其他邻居关窗的声音。
确认傻柱走远,李成钢才松了口气,转身回到屋里。里屋的门开了,简宁和李雪姣护着何雨水走了出来。何雨水低着头,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简宁心疼地搂住她:“雨水,别怕,你哥喝醉了,说的都是胡话,当不得真。”
李雪姣也气鼓鼓地道:“就是!傻柱哥太过分了!雨水姐你别听他的,你想考就考!”
过了许久,何雨水缓缓抬起头。眼眶通红,显然刚才在里屋无声地哭过,但此刻脸上却已经没有眼泪,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哥,嫂子,”她的声音异常清晰,“我明白了。我要考出去!离这里远远的!靠我自己!”她停顿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他的面子?他的路子?他的临时工?”
她摇了摇头,目光越过李成钢和简宁,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投向了一个必须靠她自己双脚丈量、靠知识铺就的未来。“我不要!我偏要靠自己考出去!谁也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