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的阳光,晒得路都有些发烫。李成钢推着自行车走进纺织厂家属院,车轮碾过几片干枯的槐花,发出细碎的声响。这段日子,他为那几张薄薄的木材票跑断了腿,战友、同事,能问的都问了,最后凑在手里的,也只勉强够打一张最基础的硬板床。吃饭时,他把那几张宝贝似的票证推到简宁面前,喉头像是被块糙木疙瘩堵着:“宁宁……票,就凑了这些。我想着,紧打慢算,也只能紧出一张新床的木料。”他看着简宁清澈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旁的桌子、衣柜、椅子凳子……咱们去信托商店淘换?委屈你了,可这木头……”
话音未落,简宁温软的指尖已轻轻覆上他骨节分明、因用力而泛白的手背。她这段时间在警校培训,短短两个月,皮肤晒成小麦色,脸颊似乎瘦削了些,眼神却更显明亮坚韧。
“说什么委屈呀!”简宁嗔他一眼,嘴角弯起柔和的弧度,“新床好,兆头也好,我听你的。至于别的,”她环顾了一下自家这间略显拥挤的小屋,“不过是盛放东西的物件。木头旧了怕什么?到了咱们手里,里里外外收拾干净,它就是新的,就是咱们家的。日子是新的,人是新的,睡在新床上,枕的是咱们自己的新梦,这就够了。”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到李成钢喉头,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所有的歉疚都被她熨帖的话语熨平了。“宁宁……”他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轻唤。随即又想起什么,眼里带上关切,“对了,在警校怎么样?听说这次集训挺苦?”
简宁眼睛一亮,带着点小兴奋:“是挺紧的!除了常规的队列和内务,主要加强了政治学习(反右运动后形势教育),还有射击训练!打靶可练了三天,胳膊现在还酸着呢。”她下意识揉了揉右臂,“不过,教员说我有进步,二十五米胸环靶能打到良好边缘了!还有就是学了不少宣传纪律和保密条例,笔记本都记了大半本。”
“好!那就好!”李成钢由衷地笑了,“就是辛苦了。等床打好,你好好歇歇。”
简宁笑着摇头:“这点辛苦算什么。走,趁着星期天,咱们去信托商店‘淘宝’去!”
前门大街附近那条不起眼的胡同里,信托商店的深绿门框敞着。李成钢和简宁推着自行车走进店内,一股混合着旧木、灰尘、桐油和岁月的气息扑面而来。店内光线略暗,如同一个尘封的仓库,各种旧家具层层叠叠,沉默地诉说着各自的前尘。
“宁宁,你看这个?”李成钢指着一张靠墙而立、桌面厚实、腿脚敦实的榆木书桌。
简宁上前,仔细看了看桌子侧面的几道划痕,又伸手摸了摸桌面纹理:“料子倒实在,就是颜色太深太沉了,”她微微蹙眉,看向不远处一个浅黄色水曲柳“捷克式”衣柜,“那个颜色亮堂点,跟咱们新屋子白墙配着清爽。”她走过去,熟练地拉开柜门检查内部隔板和背板,又凑近嗅了嗅,“樟木隔板,还行,没霉味儿,就是陈味儿有点大,得好好通风。”她指着柜顶一角的小磕碰,“这里漆掉了点。”
李成钢也凑近仔细检查了柜体结构,用力晃了晃,纹丝不动:“结实!这点小伤好办,回头我弄点腻子补上,再刷层清漆就看不出来了。你看行不?”
“行!”简宁笑着点头,“样式也大方不落伍。”
两人又在一堆杂物后淘换了两把榆木靠背椅(椅面包着的铜皮磨损得锃亮)和一张结实的小方凳。角落里一张红漆斑驳的小炕桌让简宁爱不释手:“这个放窗根底下,咱们吃饭、你看报、我织点毛线,正好!”她比划着,眼里是对未来小日子的憧憬。
一件件实用、结实、价格合适)的旧物件被挑了出来。每选定一件,两人相视一笑,有种凭智慧和耐心为小家添砖加瓦的踏实喜悦。最终花了三十八块五毛钱,办成了几件大事。
东西堆在店门口。柜台后打盹的老师傅被叫醒结了账。
“师傅,劳您驾,能给叫个‘板儿爷’拉趟活儿不?”李成钢问。
老师傅朝胡同外努努嘴:“门口树荫下蹲着等活儿的有的是,自己喊一个就成。”
李成钢走到胡同口树荫下,扬声问:“哪位师傅有工夫?拉趟家具,交道口南锣鼓巷,路不算远!”
一个穿着旧褂子、黑布鞋的精瘦中年汉子立刻站起身拍拍屁股,推着自己的平板车快步过来:“有工夫!同志,您看这一堆,路也不算太近,您给五毛钱?”
“成!麻烦师傅捆扎实点。”李成钢爽快应下。
“得嘞!您二位瞧好吧!”板儿爷手脚麻利,动作间带着长期干这行的利落劲儿。他先把平板车放稳,然后将衣柜、书桌、椅子等大件,按照重心和大小,小心又稳固地码放上去,用车上备着的几根麻绳在关键处交叉勒紧,最后把凳子和炕桌塞在缝隙里。他拍拍车帮,“妥了!走着?”
李成钢骑着车带着简宁走在前,板儿爷拉着吱呀作响的平板车在后,在小巷的阳光与槐荫下,慢悠悠地向着南锣鼓巷驶去。
平板车吱吱扭扭地拐进了李成钢家所在的四合院大门洞。“成钢哥,买家具啦?”正巧在院里水龙头旁洗菜的许大茂,甩着手上的水珠就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嫂子也在啊!来来来,搭把手!”
话音未落,中院贾家的门帘一掀,脸色还有些憔悴的贾东旭也快步走了出来,眼神里带着感激和殷勤:“成钢兄弟,简宁同志,回来了?搬东西啊?我来我来!”几个月前他因赌博被抓,是李成钢帮他从轻处理,没送拘留,保住了脸面,他一直记着这份情。
“哟,大茂,东旭,谢了啊!正缺帮手呢!”李成钢也不客气。
板儿爷帮忙把家具一件件卸在院当间。李建国听见动静也从屋里出来,挽起了袖子。王秀兰和李雪姣也端着水盆拿着抹布出来了。
“哎哟喂,简宁,成钢,回来了?这就是买的家具?”王秀兰看着这一堆旧物,脸上满是笑容,“雪姣,快,打水去!建国,你瞅瞅这柜子多结实!咱麻利点,都擦出来!”
“好嘞妈!”李雪姣脆生生应着,像只小蝴蝶似的跑去打水。
李建国帮着贾东旭和许大茂抬那分量不轻的衣柜。王秀兰和简宁已经开始用湿抹布擦拭书桌和小炕桌上的浮尘。李雪姣端着水盆,小心翼翼地不让水洒出来,小脸上全是认真。
贾家的窗户纸后面,贾张氏撇着嘴,压低了嗓子对正纳鞋底的秦淮茹叨咕:“啧,瞧见没?两个穿官衣儿的,结婚连个新家具都置办不上,还得买信托行的旧货……警察听着威风,混得也不咋样嘛!想当年东旭娶你,咱家那可是实打实买了台新缝纫机!‘三转一响’办不起,起码‘一转’得有啊!”
秦淮茹低着头,没敢接婆婆的话茬,只手上纳鞋底的针走得更密了些。
正在院里撅着屁股看蚂蚁搬家的棒梗,把奶奶的话听了个真真儿。他猛地抬起头,小眼珠滴溜溜一转,瞅着院当间忙活的人群,尤其是那两个穿着警服的大人,突然扯开嗓子,带着孩童特有的、不知轻重的响亮:
“奶奶说了!两个公安结婚,‘三转一响’都办不起!丢人!还不如我爸结婚买新缝纫机呢!”
稚嫩的童音像颗小石子,一下子砸进了原本热火朝天、充满新家喜悦的忙碌场面里。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
贾张氏在屋里吓得脸色一白,慌忙缩回了头。秦淮茹的脸刷地涨得通红。贾东旭正和李建国合力抬衣柜,闻言手一抖,差点把柜子摔了,又惊又怒地瞪向西屋方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许大茂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露出毫不掩饰的鄙视,朝贾家方向翻了个白眼。
李雪姣端着水盆,小嘴微张,茫然地看着棒梗,又看看哥哥嫂子。
王秀兰擦桌子的动作顿住了,眉头拧了起来。
李建国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李成钢正和简宁一起调整一把椅子摆放的位置,棒梗的话清晰地钻进耳朵里。他握着椅背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像捏着一块坚硬的木头。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口气,转头看向旁边的简宁。
简宁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不见恼怒,只有一丝沉静如水的东西。她抬起头,目光掠过西屋紧闭的门帘,又落在身旁男人紧绷的侧脸上,神情坦然平静。她伸出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他紧握着椅背的手背上。
那手的温度,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李成钢指间的僵硬。
他没有发作,甚至没有朝西屋看一眼,只是对着简宁,也像是对着全院子竖起耳朵的人,沉稳地、清晰地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
“旧家具好。料实在,用得长久。日子过得好不好,不在脸上,在里头。”
他反手握住简宁的手,与她十指紧扣。简宁迎着他的目光,嘴角重新扬起一个温婉而坚定的弧度。两人眼中映着同一片初夏的阳光,也映着彼此眼底那不容动摇的、共同撑起一片新天地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