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开始诉说了。
他避重就轻,言语间巧妙地绕开了所有可能存在的险阻、战斗与孤寂的时刻,只说那些「好」的地方。
比如,在某个刚刚结束战乱的星球上,一位老妇人是如何将仅存的一颗果实塞到他手里。那果实的滋味他已记不清,只记得对方布满厚茧的手掌,以及那双浑浊眼眸里纯粹的善意。
比如,登上星穹列车后,那位毛绒绒的列车长总会在他埋首智库废寝忘食时放一杯热饮在他手边,也不多言,只是对他笑笑,便转身离开。
再比如,智库中浩瀚的知识如何填补了他空白的时光,如何让他从一种全新的角度审视自身与世界。
他的叙述平静而克制,甚至带着一种汇报般的条理,像在讲述一个与自身无关的故事。
然而,
你听出了他刻意省略的留白。
那些轻描淡写的「遇到过一些麻烦」,背后是怎样的惊心动魄?那些「环境有些恶劣」的星球,他又是如何独自捱过?
但你没有打断他,你只是在他停顿的间隙将杯中微凉的水饮尽,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是一个无声的赞许与接纳。
“听起来,”你抬起眼,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了然的微笑,“是一段还算不错的旅程。”
没办法,孩子长大了,总会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你明白的。
你接受了他这份带着善意的、不全面的汇报。毕竟有些伤痕需要自己愈合,有些重负需要独自承担,他能这样坐在你面前,挑选那些光亮的碎片说与你听,本身就已是一种难得的信任与依赖。
这就足够了。
丹恒对你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却比之前多了几分真实,仿佛将那些好的故事说出口后,肩上的重担也稍稍减轻了一些。
他仰头,将杯中最后一点清水饮尽,如同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然后轻轻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你:……
所以啊,这人为什么,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是问景元的事情?是因为好久不见了不知如何开口结果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是因为担心你会因为景元重伤昏迷的事情隐晦埋怨于他?
你查了查系统面板。卧槽还真是,不仅如担心这件事,还担心你疏远他,哇这傻孩子……
真埋怨真生气,你(忌炎)就端起官人架子了,哪里会把他带到家里来?
你又无奈又好笑。
丹恒放下了杯子。
他的手指在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随后抬起眼看向你,那双青灰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认真。
“时候不早了,”他说道,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期冀,“我……可以在这里住一晚上吗?”
还没等你回应,他像是生怕这个请求会给你带来麻烦,立刻又补充道,“我会和列车上的同伴们说的,不会叫他们担心。”
你不由一愣。
他此刻的模样不像那位在星海中独当一面的列车护卫,反倒更像许多年前在幽囚狱中,那个会因为得到一颗糖丸、学会一个新字,而小心翼翼地用目光询问你是否可以再多待一会儿的孩子。
……唉,算了,好歹是看着长大的。
你点了点头,“好。”
“客房一直备着,”你站起身,怀中的阿月轻盈地跳落到地上,伸了个懒腰,“我去给你拿干净的寝具。”
————————
看着你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宅邸的深处,丹恒挺得笔直的脊背才松弛下来。
现在,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丹恒这才敢抬起眼,不再是之前那种快速、局促的扫视,而是真正地、认真地、光明正大地打量起这个他从未踏足,却又在想象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空间,用目光细细地描摹过每一处细节。
窗台边晾晒的草药,被月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散发着与他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清苦香气。
墙上的长刀依然锋锐,但看起来主人已许久未用,只是作为一种旧日的纪念。
书案上摊开的字帖,墨迹似乎还未干透,那笔迹是他自幼便模仿、熟悉到骨子里的——工整、沉稳,却又带着风一般的洒脱。
还有角落里那张铺着浅灰色绒毯的矮榻,看起来柔软得不可思议,旁边还随意放着一本翻到一半的书籍和用铃铛草编成的小球——后者显然是猫儿的小玩具。
这里没有幽囚狱的冰冷阴森,没有星海漂泊的无依,也没有星穹列车的热闹。
这里的一切,都打着独属于先生的印记——沉静、有序,在细节处透着难以言喻的温暖与生活气息。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只空水杯上,杯壁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微温。
一种奇异又陌生的安定感,如同深夜涨潮的海水,缓慢而无声地漫上心头,让他不由自主做了一个深呼吸。
——“丹恒,来。”
那人的声音从里间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房间的静谧,将他从那份沉浸式的打量与恍惚中轻轻唤醒。
他微微一怔,随即立刻站起身,动作间比以往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快。
脚步踏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他走到客房门口,看见你已经铺好了的床铺。素色的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柔软的被子叠放在一旁,枕头上甚至还放着一套干净的、质地柔软的寝衣。
一切都准备得妥帖而周到,仿佛早已预知他会在某个夜晚归来。
你此时此刻正站在窗边,将窗帘拉开一半,让清冷的月光和远处罗浮星星点点的灯火温柔地洒落进来,既不至于太暗,也不会扰人清眠。
做完这一切,你转过身。
“早些休息。”你笑着说道,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仿佛他的留宿本就是日常的一部分。
你向他微微颔首,便与他擦肩而过,将这片安静的空间完全留给他。
丹恒站在洒满月光的客房中央,环顾着这个为他亮着的一小方温暖天地,许久,才极轻、极郑重地,对着你离去的方向,低声道:
“……谢谢,先生。”
这一次,不再是星海另一端隔着玉兆的生疏问候,而是真切地,安住于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