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囚狱的阴寒好似附骨之蛆般黏在衣袂褶皱里,乃至于一踏出那扇厚重石门,与那股暖融融的气息相撞,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西沉的太阳悬在远处的山巅,把天际染成了渐次晕开的橙红,好似谁不慎打翻了朱砂砚,将颜色泼洒得漫无边际。风里带着草木晒了整日的干爽气,拂过脸颊时,竟比囚室里那盏孤灯的光更让人觉得真切。
有一人正站在不远处,身形挺拔如松,那白发此刻被夕阳浸得发暖,发梢也泛着柔和的金橙色,瞧起来便是暖洋洋毛茸茸的。
他微微垂着眼,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什么东西,侧脸的轮廓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不知是在琢磨军务,还是在看那轮慢慢沉下去的落日。
你站在原地静了片刻,才缓缓抬步上前,靴底踩过青石板,发出轻浅的声响,每一步都刻意放得平稳。
待走到他身侧三步远的地方,你停下脚步,腰背挺得笔直,垂眼抬手,行了一个标准却带着疏离的礼。
“将军。”
他听见脚步声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了然。
“十家持明宗族联名上书,说你今日——”
景元话音顿了顿,尾音拖出点促狭的调子,“玷污龙尊转世清净?”
你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低低的笑,叹了一声,声音里裹着点似真似假的委屈。
“分明是将军给我特批的探察令,如今倒来问我?将军怎得还装糊涂呢。”
景元这才抬眼,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里带着点被戳穿心思的坦荡。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
“好、好,下次他们再闹——”
他忽然伸手,温热的掌心猝不及防地扣住你的手腕,另一只手则飞快勾下你腰侧悬着的令钥,指尖轻轻收拢,裹着你的手攥紧那枚今早递给你的令牌。
他眼底流转着鎏金般的光,像藏着未落的夕阳,语气不容置喙。
“就说本将军给的探视令,谁也管不着。”
远处忽然传来持明长老苍老的咳嗽声,景元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换上一副严肃模样。
“忌炎统领!今日巡逻报告呢?!”
过分的刻意,也过分的张扬。话音刚落,一包用素色棉纸裹着的茶饼从宽大的袖口悄然滑落,像有了灵性般精准地滑进你的袖口,无声无息。
你低低叹了口气,嘴角却忍不住弯起笑意,抬手行了一礼,语气从容不迫,“自然是有的,不过尚未书写完成,将军可愿与我移步?”
“哦?”
景元微微侧首,几缕白发垂落在肩头,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点刻意的调侃,一字一句着。
“忌炎统领这是要邀本将军…「秉烛夜谈」?”
未等你回应,他已负手转身朝外走去,靴底踏过被夕阳余温烘暖的青石砖,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行至不远处的转角处,他忽而驻足,回眸时,眼底正映着幽囚狱外刚冒头的疏落星光,细碎而明亮。
“带路吧。”他语气轻描淡写,尾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深意,“正好,我也有事要与你…「详谈」。”
说罢他袍袖轻轻一拂,袖中隐约传来细微的机括声响。你余光瞥见,四周隐在暗处的金人守卫眼中原本亮着的红光此刻正悄然熄灭,彻底没了动静。
他朝你递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显然早已布好了这不受打扰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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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浸了墨的宣纸,从天际慢慢晕染下来,把整座庭院裹进了一片清寂里。凉亭孤零零立在院角,檐角悬着的铜铃早已褪成了暗褐色,铃身爬满细密的铜绿,夜风卷着草木的凉气掠过时,铃舌在铃腔内轻轻磕碰,只发出低低的闷响。
亭下石桌是整块青石凿成的,表面被风雨磨得发暗,却仍留着几百年前的痕迹——深浅不一的剑痕像凝固的闪电,纵横交错地刻在台面上。其中一道斜劈的裂痕最是扎眼,刃口劈入石面时的力道似还残留在纹路里,裂痕深处嵌着半片枯枫。
那叶片早已失了血色,卷成焦褐色的筒状,连叶脉都干得发脆,却像嵌了枚时光的印戳,牢牢卡在石缝间不肯脱落。
你与景元隔着石桌对坐,桌案上那道旧痕恰好横在两人中间,像一道浅淡的界,又像一根牵系着过往的线。天上的月轮悬得正高,清辉如水般漫进凉亭,淌过石桌,漫过两人的衣摆,将彼此的影子长长地拉向朱红色的廊柱。
影子在柱上轻轻叠着,身形挺拔,竟与记忆里少年时在亭中对练的模样渐渐重合,恍惚间,仿佛还能听见当年兵器相击的脆响,混着少年人的笑闹声,在夜色里轻轻漾开。
风又起了,这次卷着廊下种的桂树花香,细碎的花瓣被吹进亭内,落在石桌的剑痕里,落在你手边的瓷杯沿上,也落在景元垂落的白发间。他抬手拂去发间的花瓣时,指尖沾了点月光,倒像是接住了一片碎落的星子。
“你枪法比从前狠了。”
景元忽地出声,指尖一抬,就想勾走你腰间悬着的葫芦,可他分明已经抓住葫芦绳,可那器物却纹丝不动,他抬眼一看,原是你的手早已稳稳摁在了葫芦顶上。
他顿了顿,忽然低笑起来,白发间漏下的月光落在他睫毛上,碎成了星子般的光点。
“那时候你说,要学足以守护一方的武艺…”他说着,指尖轻轻点在石桌那道旧裂痕上,视线落定在你的脸上,“现在够了吗?”
你默然片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的冰纹,没有接他那句关于过往的话头。
“今日按例巡逻,西境戍楼的结界稳固,南隅水闸处的符文需三日后续补,至于幽囚狱外围……”
话语顺着既定的章程铺陈,说的是巡逻路线,却掺着几分真假——西境戍楼确是上周查过,南隅水闸的符文隐患也是实情,可所谓「今日亲临」不过是混在真话里的幌子,是说给暗处可能存在的耳朵听的浮面说辞。
景元没接话,只抬手执起茶壶,滚烫的茶水注进你面前的空杯,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杯盏相碰时发出轻脆的叮声,茶水在杯底漾开细密的水纹,你借着低头饮茶的动作,声音压得更低:“今日见了丹恒,他对名字,似是有了几分懵懂的执念。”
这话落进茶雾里,才算触到了真正的来意。景元执壶的手顿了顿,指尖在壶身的云纹上轻轻一顿,而后缓缓将壶放回石桌,杯底的水纹与你杯中的涟漪悄悄叠在一起。
“那些龙师盯得紧,你往后去,不必急着教他太多。”
“…我明白。”
你都明白。
默然片刻,你口中继续汇报起流云渡的残骸清理进度,而袖中却滑出半片写满小字的枫糖纸——这是今日丹恒临摹的《击蒙要诀》。
“金人巷的商船需增派三队巡逻。”
……